火车启动的瞬间，时间对苏晨而言仿佛凝固了。
那声刺耳的汽笛像一把尖刀，划破了上海清晨潮湿的空气，也划破了站台上千百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钢铁巨兽开始缓缓移动，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敲响了离别命运的丧钟。
“不——！”苏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那声音撕裂了她的喉咙，也撕裂了站台上空沉闷的空气。
她眼睁睁看着肖霄的面容在车窗后逐渐模糊，他大半个身子还探出窗外，手臂向前伸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不可挽回的东西。他的嘴唇在动，但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火车轰鸣和人群哭喊交织成的震耳欲聋的喧嚣。
苏母死命拽着女儿的手臂：“够了！别丢人现眼了！回家！” 但苏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母亲的钳制，像一尾挣脱渔网的鱼，向着缓缓启动的列车追去。
“肖霄！肖霄！”她声嘶力竭地呼喊，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
站台上挤满了人，她跌跌撞撞地穿梭在人群中，撞到了一个正在痛哭的老妇人，差点被一个巨大的行李绊倒，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的眼中只有那节逐渐远去的车厢，和车窗后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等我——！”她似乎听到风中传来肖霄的呼喊，又或者那只是她的幻觉。
她的手紧紧攥着肖霄最后塞给她的那个纸团，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掌心，但她攥得那么紧，仿佛那是连接她和肖霄最后的纽带。
火车加速了，车窗一扇接一扇地从她眼前滑过，每一扇窗后都有一张年轻而悲伤的脸，但没有一张是肖霄的。她还在奔跑，高跟鞋早已不知道丢在哪里，赤脚踩在冰冷肮脏的站台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晨晨！回来！”苏母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追赶，但被人群阻挡，越来越远。
站台尽头渐渐逼近，几个铁路工作人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的离别场景。有人试图拦住苏晨，但她像发疯的小兽一样推开他们，继续向前奔跑。
终于，她跑到了站台的最尽头，冰冷的铁轨向前延伸，消失在远处的晨雾中。火车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只有那缕黑烟还在天空中拖曳，如同一条灰色的伤疤。
苏晨无力地瘫坐在站台边缘，双腿悬空在铁轨上方。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自语，手中的纸团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浸湿。
苏母终于追了上来，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她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臂，声音因愤怒和奔跑而颤抖：“你这个不孝女！非要让所有人看笑话吗？快跟我回家！”
但苏晨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痴痴地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手中的纸团攥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话呢！”苏母用力拉扯女儿，但苏晨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突然袭来。苏晨猛地弯腰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她的喉咙。
苏母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怎么了？是不是早上没吃饭胃不舒服？早就跟你说别来这种地方，人挤人的，空气又脏...”
苏晨无力地摇头，那阵恶心感渐渐消退，但留下了一种奇怪的虚弱感和隐约的不安。她缓缓展开一直紧攥的手掌，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纸条终于显露出来。
粗糙的纸张上，是肖霄熟悉的笔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等我回来。”
墨迹已经被汗水晕染开，但那承诺的重量却丝毫未减。苏晨的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纸条上，与肖霄的笔迹交融在一起。
“这是什么？”苏母皱眉问道，伸手想要拿走纸条。
苏晨猛地缩回手，将纸条紧紧按在胸口：“没什么...只是...告别的话。”
苏母怀疑地打量着她，但最终没有坚持。她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走吧，回家吧。人已经走了，你再这样也没用。”
苏晨任由母亲搀扶起来，双腿依然发软。她又望了一眼火车消失的方向，天空中的那缕黑烟已经几乎消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又一阵恶心感袭来。这次更加剧烈，她不得不扶住站台的柱子，干呕不止。
苏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苏晨虚弱地摇头：“不知道...可能就是太难受了...”
但内心深处，一种隐约的恐惧开始萌芽。她想起一个月前与肖霄在老图书馆的那次相会，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亲密...
不，不可能。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强迫自己不去深入思考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回程的路上，苏晨一直沉默不语。她靠在公交车窗边，看着熟悉的上海街景一一掠过，却感觉一切都变得陌生而疏离。手中的纸条已经被她小心地折好，放进衬衫口袋里，贴胸收藏。
苏母在一旁絮絮叨叨：“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开始跟我去街道帮忙，给你找个临时工作。别整天胡思乱想，肖家那孩子去了北大荒，这辈子能不能回来都难说...”
“他会回来的。”苏晨突然开口，声音微弱但坚定，“他答应过我。”
苏母冷哼一声：“承诺？承诺能当饭吃吗？现实点，晨晨。陈主任昨天又问了，说国平那孩子对你很有好感，想约你周末去看革命样板戏...”
“妈！”苏晨打断母亲，语气中带着罕见的强硬，“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苏母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似乎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女儿会这样顶撞自己。但她看到苏晨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最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苏晨直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盒盖，里面已经收藏着肖霄给她的画和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她将那张写着“等我回来”的纸条小心地放在最上面，然后盖上盒盖，轻轻抚摸光滑的木纹。
又一阵恶心感袭来，她急忙跑到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这次仍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但那种反胃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苍白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睛。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月经已经推迟十天了，她原本以为是近期压力太大所致，但现在结合这突如其来的恶心感...
“不，不会的。”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绝对不可能。”
但当她回到房间，看到日历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日期时，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坐在床沿，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小腹，试图感受那里是否有什么不同。
窗外传来邻居家收音机的声音，正在播放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与苏晨内心的恐慌形成了鲜明对比。
晚饭时，苏母做了几个简单的菜。苏晨勉强吃了几口米饭，就感觉胃里翻腾得厉害，不得不放下筷子。
“怎么吃这么少？”苏母皱眉问道，“是不是还不舒服？”
苏晨摇摇头：“没胃口。可能是今天太累了。”
苏母打量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怀疑，但最终没说什么。饭后，苏母收拾碗筷，苏晨则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夜幕降临，弄堂里逐渐安静下来。苏晨却毫无睡意，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与肖霄的最后分别，回想手中那张纸条的触感，回想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
然后，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可能改变她一生的可能性。
她轻轻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这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里面有一些书籍和笔记本。她小心地翻找着，终于找到一本薄薄的医学常识手册。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她翻到有关怀孕征兆的章节。每读一条，她的心就沉下一分：
“月经停止...” “恶心呕吐...” “乳房胀痛...” “疲劳乏力...”
她一条条对照着，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她的手颤抖着抚摸小腹，试图感受那里是否真的有一个正在孕育的小生命。
“不，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泪水无声滑落。
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完全可能的。那个夜晚，她和肖霄都没有经验，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敲门声突然响起，苏晨吓了一跳，慌忙将手册塞回箱子里。
“晨晨，睡了吗？”是苏母的声音。
“还没，妈。”苏晨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门开了，苏母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喝点热水吧，看你晚上都没吃多少。”
苏晨接过水杯，手微微颤抖。
苏母坐在床沿，打量着她：“你跟妈妈说实话，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苏晨低下头：“就是...舍不得。毕竟一起长大...”
苏母叹了口气：“妈知道你们感情好。但人得向前看，肖霄这一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都可能回不来。你总不能一直等着吧？”
苏晨沉默不语，手中的水杯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
“陈主任家那孩子虽然比你大几岁，但人家是干部子弟，前途无量。你要是跟了他，将来...”
“妈，”苏晨轻声打断，“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苏母惊讶地看着女儿，似乎没想到她会再次打断自己。但最终她点点头，起身离开：“好吧，你好好休息。明天跟我去街道帮忙，散散心。”
门关上了，苏晨长舒一口气。她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手无意中碰到那个小木盒。她打开盒盖，拿出那张纸条，又一次凝视着那三个字：
“等我回来。”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如果她真的怀孕了，这个承诺将如何兑现？肖霄远在千里之外，她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她又想起母亲的话，想起那个令人厌恶的陈国平。不，她宁可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
但未婚先孕在当时的上海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不仅是她自己的名誉扫地，连母亲都会受到牵连。街道上那些长舌妇的指指点点，组织上的审查，甚至可能被送去劳改...
恐惧让她浑身发抖。她蜷缩在床上，双手紧紧抱住小腹，仿佛这样就能保护那个可能存在的生命，或者让它消失。
夜渐渐深了，弄堂里最后几盏灯火也相继熄灭。苏晨却依然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心中充满了绝望和迷茫。
她想起肖霄的笑容，想起他画画时专注的神情，想起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想起火车站台上他探出车窗的焦急面容...
然后，她又想起可能正在自己体内孕育的小生命。那是她和肖霄爱情的结晶，却也可能成为摧毁他们所有人的炸弹。
该怎么办？告诉母亲？不，母亲一定会逼她去打掉，或者更糟，立即把她嫁给陈国平来掩盖丑闻。
告诉肖霄？怎么告诉？信件都会被审查，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独自面对？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如何能应对这一切？
无数个问题和可能性在她脑海中旋转，让她头痛欲裂。最终，疲惫战胜了焦虑，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看见肖霄站在一片茫茫雪原上，向她招手。她想要跑向他，却发现自己的脚被冻住了。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腹部渐渐隆起，周围的人们指指点点，母亲愤怒地斥责她，陈国平狞笑着向她走来...
她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晨光已经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弄堂里开始有了动静。
又一阵恶心感袭来，这次更加剧烈。她冲到卫生间，终于吐了出来，虽然只有一些酸水。
当她虚弱地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时，她知道，不能再逃避了。
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必须面对。为了肖霄，为了那个“等我回来”的承诺，也为了可能存在的那个小生命。
她轻轻抚摸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不管发生什么，”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我都会保护你。这是我和肖霄的爱情的证明。”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卫生间的门，准备迎接未知却注定艰难的一天。
晨光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一个可以任性撒娇的女孩了。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坚强。因为现在，她可能已经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
那条“等我回来”的承诺，忽然之间有了全新的、沉重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