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山达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空气中的尘埃与硝烟,凌奕正沿着破碎的街道缓缓行走。他穿着一件普通卫兵的制服,颜色灰暗,像一抹即将消散的阴影。与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热切交谈的人们相比,他身上带着一种非存在的虚弱感。
他的身体明明是温热而真实的,但他知道,他成了自己领地中最不真实的存在。这便是规则反噬的代价:他用自己的“被铭记权”,换来了这座城市的“存续权”。
他试着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焦土和希望的味道。他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触感明确,然而街边的行人与他擦身而过,目光总是平静地穿透他,从未有一人将他视为一个独立的、有名字的个体。
不远处,几名壮汉正在搬运一块坍塌的石板,他们汗流浃背,脸上的表情是疲惫又满足的。他们是活下来的人,而凌奕则是他们活下来的代价,也是他们感激的源头。
“真是神迹啊,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那种力量。”一个工人擦着额头说,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敬畏,“要不是那位‘大人’,我们一家老小昨天就都成了献祭品。”
“老王,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老卡队长他们口风紧得很,只说是‘无名领主’。”另一个工人好奇地问,眼神中是溢于言表的崇拜,那是献给神明的目光。
“听说是隐世的半神,他救了所有人,自己却受了重伤,正在城主府深处修养。我们一定要好好重建,报答那位大人的恩情!”他们热切地讨论着,声音里带着对信仰般的忠诚。
凌奕就站在他们身边,近到能听到他们心脏的跳动。他听着他们为他编织各种宏大而光辉的代号,他们歌颂着一个强大、无私、完美的“无名英雄”,却将他本人遗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感觉比被背叛更痛,是一种被世界温柔抹去的残忍。他成了洛山达最伟大的秘密,一个只能活在传说中的幽灵。他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渴望:哪怕有人咒骂他、质疑他,至少那证明他被真实地感知过。
他继续向前走,来到城中心一处临时的物资分配点。长长的队伍秩序井然,这是洛山达在废墟中迅速建立起的秩序,也是他意志的延伸。
他看到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她脸色苍白,但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凌奕清晰地记得她,她是昨晚被邪符控制,站在城门下最前排的其中一人。
他本能地想要伸出援手,从卫兵外套内口袋拿出一块压缩干粮。这块干粮是他给自己留的储备,现在却成了他唯一能与世界建立连接的工具。
“夫人,请等一下。”凌奕走上前,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坚定,“儿童物资领取点在左边,您排错队了。而且,这个给您的孩子。”
那位母亲转过头,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略微停顿,但很快便聚焦在了他胸前的卫兵徽章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警惕,更没有任何熟悉的痕迹。
“哦,谢谢你,这位……士兵。”她轻声回答,语气带着对所有公务人员的客气。她牵着孩子,顺着她自己认定的队伍继续往前走,完全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更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面包。
凌奕的手僵在了半空。她没有认出他,甚至没有将他看作一个有独立思考的个体,只是一个模糊的、穿着制服的背景音。手中的干粮变得沉重,如同他失败的自我证明。
他的存在感稀薄到连简单的善意提醒都无法被接纳,连一个小小的赠予都会被忽略。他默默收回手,转身离开,内心的空虚感几乎要将他吸干。
他走进了领主府邸,穿过被硝烟熏黑的走廊,找到了正在临时指挥中心忙碌的埃文斯。埃文斯身形魁梧,正对着几名士兵大声发布指令,他的疲惫中带着钢铁般的坚定。
凌奕心中升起一丝侥幸,他想知道,对于他最信任的骑士团副团长来说,遗忘机制是否留有缝隙。他走到埃文斯身边,压低声音,试图用他们过去的暗语触碰那道被封锁的记忆。
“埃文斯,你觉得,这次的‘天命检定’,我们是骰出了优,还是劣?”他用了他们之间关于命运和抉择的暗语,语气带着一丝紧张的期待。
埃文斯猛地停下动作,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凌奕。然而,那目光中没有丝毫熟悉,只有对一个口出怪异言语之人的警惕。
“你在说什么?什么天命检定?”埃文斯眉头紧锁,眼神中透出一种强烈的、无法描述的不适感,仿佛凌奕的声音和形象正在他的思维中引起排异反应。
“你……你是谁?我以前没见过你。”埃文斯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烦躁,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在极力驱散某种不和谐的噪音。他没有认出凌奕,连尝试去回忆都会引发他生理上的排斥。
凌奕立刻明白了。这规则比他想象的更无情,它阻止了所有强行唤醒记忆的尝试。继续下去,只会给埃文斯带来更深的痛苦。
他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用一种毫无特色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抱歉,副团长。我可能是认错人了。我只是负责传达清理任务的普通卫兵。”
埃文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残留的警惕很快被一种对英雄的敬意所取代。“好好工作吧,卫兵。我们能活下来,全靠那位不知名的领主大人。为了他,我们必须重建洛山达。”
凌奕站在原地,看着埃文斯高大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他无法被他的朋友记住,但他必须继续守护他们。他成了最孤独的守望者。
他转而走向指挥中心的另一侧,那里,阿伦正忙得焦头烂额。阿伦正在努力扮演“领主代理人”的角色,他的行政体系正在完美运行,但凌奕发现了一个细微的偏差。
阿伦正在发布一个关于“城市重建税收减免”的指令,那套复杂的经济学模型是凌奕亲手设计的。凌奕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像一个幽灵般观察着。
“那个减免公式里,有一个关于‘人口基数浮动修正’的常数,你代入错了。”凌奕轻声说,声音冷静得像计算尺。
阿伦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疑问。他盯着凌奕,瞳孔收缩,这不是认出,而是对逻辑被打破的本能反应。
“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个公式?”阿伦的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追问。这个核心公式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凌奕没有回答身份,而是指着桌面上那张城市规划图的角落:“那是城市外围的贫民窟。如果常数代入错误,那里的人均减免额度会偏低,他们会觉得自己被遗弃。”
“领主大人设立这个减免体系的初衷,是为了稳定底层民众的情绪,让他们感受到公平,而不是在绝望中爆发新的危机。”凌奕强调的,是自己治理体系中的人文关怀和策略目标。
阿伦看着他,眼神中的疑惑逐渐被一种强烈的、基于共同信念的信任所取代。他无法认出凌奕的脸,但他完全认同凌奕的“意志”和“逻辑”。
“我明白了,”阿伦立刻转向书记官,“修正公式!按照这位先生所说的,立刻重新计算,然后发布下去!”他将凌奕视为一个拥有绝对正确逻辑的神秘顾问。
凌奕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的“存在”被抹除了,但他的“意志”和“信念”却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这座城市,通过他的追随者得到了完美的延续。
他默默地退出了指挥中心。他无法以领主的身份号令,但他可以以一个“无名者”的身份,成为这座城市最隐秘、最有效的修正力量。
他决定拥抱这个新的、痛苦的角色。他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再次拿出那枚紧紧握在手中的木质d20骰子。骰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这是他与自身命运的链接。
“既然世界不让我以‘凌奕’的身份存在,那么,我就以‘洛山达的幽灵’的身份,继续守护我的领地。”他在心里许下誓言,声音平静而坚决。
他要从最微不足道的工作开始,纠正每一个偏差,解决每一个难题。他将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影子,永远在幕后运转着,确保他建立的秩序永不崩塌。没有掌声,没有荣誉,只有冰冷的逻辑和规则的对抗。他成为了洛山达唯一被遗忘的,却也是最无可取代的——无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