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后山,向来是宗门内最为幽静之地。平日里除了鸟鸣风吟,便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然而这几日,这份宁静却被一种无形却又切实存在的“热闹”所取代。
山门外那群星光熠熠的圣子圣女并未因云逸前辈那近乎刁难的条件而退却,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好胜之心。既然不能强取,那便智夺。于是,一场围绕着五个扫地岗位,堪称修行界有史以来最奇葩、最高端的“竞争”,在这片看似平凡的后山区域悄然上演。
首先发难的,并非中洲皇朝的大皇子轩辕弘,也非龙宫大太子敖甲,而是那位来自天机阁,号称算尽苍生的“天算子”徐凡。
他并未直接去找自己的师妹洛璃,而是选择在一个清晨,旭日初升,紫气东来之时,于洛璃平日清扫的那段通往竹林的小径旁,摆下了一个简单的案几,焚起一炉静心凝神的檀香。他并未携带任何罗盘、卦签,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和地看向正在专注扫地的洛璃。
洛璃仙子今日依旧是一袭素白长裙,手持那柄看似普通的竹扫帚,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清扫落叶,而是在书写一幅无形的道韵篇章。对于徐凡的出现,她似乎早有预料,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师妹。”徐凡开口,声音温润,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你我同出天机一脉,当知天道运转,皆有定数,亦皆有变数。此地之道韵,于你而言是机缘,于我而言,或许亦是破境之关键。”
洛璃手中的扫帚未停,声音清冷如泉:“师兄既精于推算,当知‘缘’之一字,强求不得。此地之缘,我已得之,乃是定数。师兄欲求,是为变数。变数能否成定数,非口舌可定。”
徐凡微微一笑,并不气恼:“非为强求,乃为论道。师妹在此扫地多日,想必对‘道’有了新的见解。师兄不才,愿以这后山一隅为盘,你我论道一番如何?若师兄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只求师妹将此‘变数’让与师兄参详一段时日。若师兄输了,即刻下山,绝不再扰。”
这便是阳谋。以论道之名,行争夺之实。同为天机阁最杰出的弟子,徐凡很清楚,洛璃不可能在道争上轻易退缩,这关乎道心,也关乎天机阁内部某种微妙的竞争。
洛璃终于停下了扫帚,抬眼看向徐凡。她的眼眸清澈,倒映着晨光与竹影,更显深邃。“师兄欲如何论?”
“简单。”徐凡袖袍一挥,案几上凭空出现一副棋盘,棋盘非木非石,竟是由朦胧的星光与流转的卦象构成,正是天机阁秘宝——星衍棋局。“你我便以此局推演,不设限,不拘法,只问本心,只演大道。落子,即是道言。”
这已非寻常棋局,而是心神、道境、乃至对天机感悟的全面碰撞,凶险处尤胜刀兵。
洛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可。”
她并未走向案几,依旧站在原地,手持扫帚,只是目光变得更加悠远。徐凡亦是正襟危坐,指尖凝聚一点灵光,准备落下第一子。
然而,就在徐凡指尖灵光即将触及星衍棋盘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直默默站在不远处,拿着小本本记录着什么的阿土,忽然抬起头,皱了皱眉,似乎对这边即将开始的、足以让外界无数修士疯狂的论道感到有些……吵闹?他没什么动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这声轻哼,微不可闻。
但落在徐凡和洛璃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徐凡只觉得指尖那凝聚了自身对天机大道深刻理解的灵光,骤然变得滞涩无比,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原本清晰可见的星辰卦象棋盘,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与他心神之间的联系也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悄然切断。他体内运转顺畅的灵力微微一颤,差点岔了气,脸上闪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心中骇然至极。
而洛璃,则感觉周围那浓郁而平和的道韵微微一荡,手中的扫帚似乎重了一分,脚下那片刚刚扫净的地面,一片原本轨迹玄奥的落叶打着旋儿,偏离了原本的落点。她心神微震,即将沉浸入星衍棋局的心神被强行拉回了现实。
两人同时看向阿土。
阿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孩童稚气却又老气横秋的语气说道:“后山重地,禁止喧哗。要论道,去山门外论。此地,只论扫地。”
“……”
徐凡张了张嘴,看着那已然失效、光芒黯淡的星衍棋盘,又看了看一脸漠然的阿土,以及重新开始低头扫地的洛璃,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他准备了无数机锋,推演了无数种论道的变化,自信即便不能轻易取胜,也足以逼出洛璃的全力,甚至可能借此窥得一丝此地道韵的奥秘。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连第一步都没能踏出去。
不是因为洛璃的道法比他高深,而是因为……这里不允许“论道”这种“喧哗”的行为?
自己精心准备的、足以引发天地异象的论道之约,在这位神秘的童子眼中,竟然还不如安安静静地扫地来得重要?
洛璃心中也是波澜微起,但更多的是一种明悟。她不再去看脸色变幻不定的徐凡,而是更加专注地挥动扫帚。沙……沙……沙……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蕴含着某种至简至朴的道理,将刚才那险些引发的、华丽而凶险的道争波澜,悄然抚平。
她忽然明白了阿土,或者说明白了云逸前辈立下的规矩的真意。在此地,任何外显的、刻意的“求道”行为,或许都是一种“杂音”。唯有沉下心来,融入这日常,融入这扫地之中,才能真正触及那无处不在的道韵。
论道?不如扫地。
徐凡呆立原地半晌,看着洛璃那心无旁骛的背影,又感受了一下周围那虽然平和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形场域,最终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说,默默收起了星衍棋盘,对着阿土的方向躬身一礼,又复杂地看了洛璃一眼,转身黯然离去。
他这位算尽苍生的天算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算计和手段,在某种“绝对”的规则面前,是如此的可笑和无力。
这一幕,并非孤例。
在另一条通往溪边的小径上,轩辕毅也遇到了麻烦。
来找他的是他的大哥,中洲皇朝储君轩辕弘。与徐凡的阳谋不同,轩辕弘采用的是怀柔策略。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穿着一身便服,找到了正在清理石阶青苔的轩辕毅。
“七弟。”轩辕弘的声音带着长兄特有的温和与威严,“数月不见,你沉稳了许多。”
轩辕毅停下手中的动作,那是一柄特制的、用来刮除石缝青苔的小铲子。他看向自己这位一向敬畏有加的大哥,神色平静地行了一礼:“皇兄。”
轩辕弘走上前,目光扫过轩辕毅手中的小铲子,以及他身上那套朴素的青云宗外门弟子服饰(为了扫地方便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杂,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关切所取代。
“七弟,你在此地……受苦了。”轩辕弘叹息一声,“父皇与母后甚是挂念。”
轩辕毅摇了摇头:“劳父皇母后挂心,臣弟在此很好,并未受苦。”
“哦?”轩辕弘挑眉,“每日于此持帚扫地,与杂役何异?这岂是我中洲皇子该做之事?七弟,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将来是要为皇朝分忧,镇守一方的。将大好光阴虚掷于此等琐事上,岂非本末倒置?”
他语重心长:“若你是为此地机缘,为兄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将此‘机会’让与为兄,待为兄有所得,必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并且,为兄会立刻奏请父皇,将南疆三郡划为你的封地,资源供奉,皆按最高规格。你看如何?”
南疆三郡,资源丰富,地域辽阔,几乎是亲王级别的待遇了。轩辕弘此举,不可谓没有诚意。
若是在数月之前,听到如此许诺,轩辕毅定然心动不已。但此刻,他握着那冰凉的小铲子,感受着石阶传来的微润湿意,以及体内那日益凝实、圆融的灵力,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轩辕弘:“皇兄,你的好意,臣弟心领了。但此地扫地,并非琐事,于我而言,乃是修行。南疆三郡虽好,却换不来我此刻心境的提升。”
轩辕弘眉头微蹙:“修行?扫地能有何等修行?七弟,你莫要被人迷惑了心智!你可知外界如今是如何议论你的?中洲七皇子,在青云宗后山当扫地杂役!皇家的脸面……”
“皇兄!”轩辕毅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皇家脸面,重于山岳,臣弟深知。但臣弟更知,修道之人,当明心见性,追寻本真。若因外界议论便动摇道心,那这脸面,不要也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此地机缘,玄之又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并非臣弟藏私,而是即便我说与皇兄听,皇兄若不曾亲身体验,也终究是隔靴搔痒。皇兄若真欲得此机缘,何不依云逸前辈所言,自行去寻那‘自愿让位’之法?而非来劝说我让出?”
轩辕弘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七弟,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以前的七弟,虽然天赋卓绝,但在他面前总带着几分恭敬和拘谨,何曾如此不卑不亢,甚至隐隐在道理上压过了他一头?
他准备的怀柔、利诱、乃至以皇家颜面相压,在轩辕毅那澄澈而坚定的目光前,竟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轩辕弘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
“咳。”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树后传来。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阿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里,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小本本,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嘴里还小声嘀咕:“干扰正常工作秩序,扣一分……”
轩辕弘:“……”
轩辕毅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对轩辕弘道:“皇兄,若无他事,臣弟还要继续清扫青苔。阿土前辈说了,今日日落前需将这段石阶清理完毕。”
轩辕弘看着阿土那看似无害的身影,又看看一脸“我要专心工作”的七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他堂堂中洲储君,何曾受过这等“无视”?但他更不敢得罪这位深不可测的童子。
最终,他只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第一次“说服”行动,宣告失败。
类似的情景,在后山各处不断上演。
万佛宗的金刚僧慧明,找到妙音小和尚,欲以高深佛法进行“点化”,让其“主动”领悟“扫地非修行之本”的道理。结果两人坐在溪边论佛三日,妙音小和尚始终面带微笑,言语不多,却每每直指核心,让慧明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最后,慧明发现自己非但没能说服妙音,反而因为过于执着于“说服”此事,自身佛法隐隐有了一丝滞碍,吓得他赶紧默诵心经,狼狈退走。而妙音在他走后,只是轻轻扫去了因论佛而聚集在身边的几片落叶,继续他的扫地禅定。
东海龙宫大太子敖甲,带着龙宫珍宝清单找到三弟敖丙,许下重利。敖丙看着清单上那些闪瞎龙眼的宝贝,口水差点流出来,内心挣扎无比。但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扫帚时的那种新奇,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体内龙元变得越发精纯凝练,想起阿土那句“扫地亦是修心”,又看了看大个那看似大方实则隐含命令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叛逆和坚持涌上心头。他把头一扭,龙尾不自觉地甩了甩(虽然现在是人身):“不换!大哥你还是回去吧!这扫地的活儿,我觉得挺好!比在龙宫对着那些亮晶晶的石头有意思多了!”把敖甲气得龙须直抖,差点当场现出原形。
北冥玄宫的冰莲圣女冷月霜,则持续着她的“道境展示”。她选择在雪见圣女清扫的那片古树林外,每日演练《冰魄玄功》,寒气凛冽,将周围的树木花草都覆上了一层晶莹的霜华,道韵流转,试图以绝对的“冷”与“净”,来证明自己比雪见更适合这片蕴含道韵的土地。雪见圣女对此始终视若无睹,她清扫的范围,永远保持着一种独特的洁净,那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一种蕴含生机的、温润的洁净。她的道,与冷月霜的道,仿佛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涉,也互不认同。冷月霜的“冷遇”展示,最终只成了后山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并未能动摇雪见分毫。
还有其他圣子圣女,手段层出不穷。
南疆巫神殿的少巫主,试图以巫蛊秘法,潜移默化地影响扫地五杰的心智,让他们产生“厌倦扫地”的情绪。然而他的蛊虫刚进入后山范围,就变得懒洋洋的不听使唤,他施加的诅咒之力,如同泥牛入海,消失无踪,反而引动了后山禁制的轻微反噬,让他自己头疼了好几天。
西漠金刚寺的佛骨圣子,展示其无上金身,一拳足以开山裂石,表示自己扫地效率定然极高。结果被阿土冷冷一句“扫地求的是心净,不是地秃”给怼了回去。
中州丹塔的小丹君,更是捧出极品灵丹,声称可助人顿悟,欲换取扫地资格。阿土只是瞥了一眼那丹药,撇撇嘴:“糖豆味道还行,但想换岗位,不行。”让小丹君郁闷得差点把丹炉给砸了。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各种光怪陆离、令人啼笑皆非的“竞争”中,缓缓流逝。
后山扫地五人组,从一开始的严阵以待,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最后,几乎可以完全无视外界的各种“骚扰”,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扫地修行之中。
他们的气息,在这持续的压力和干扰下,非但没有变得浮躁,反而愈发沉凝。心境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去除了杂质,变得越发坚韧通透。
轩辕毅的扫帚挥舞间,隐隐带上了几分帝王般的堂皇大气,一举一动,法度严谨。
洛璃的推演之术,似乎融入了扫地的韵律之中,不再刻意追求天机,反而更能体察细微处的道韵流转。
妙音小和尚的扫地声,仿佛带着禅唱,洗涤心灵。
敖丙控制力量的能力突飞猛进,一扫帚下去,落叶纷飞却片不沾身。
雪见圣女的洁净道心,愈发圆满无瑕,她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被净化。
而那群雄心勃勃而来的圣子圣女们,在使尽浑身解数,碰了无数软硬钉子之后,最初的傲气与自信早已被磨去了大半。他们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在青云宗后山,在那位神秘的云逸前辈和他那位童子的规则之下,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背景、实力、智谋,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这里,只认扫帚,不认身份。
一个月期限到的前一天,所有尚在山门外或通过各种关系留在青云宗客舍的圣子圣女们,都收到了一份由宗主玄磬亲自送达的、盖有云逸小院独特印记(一个懒洋洋的咸鱼图案)的“最终通知”。
通知内容很简单:限期已到,无人达成“自愿让位”条件,原有岗位不变。请各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干脆利落。
山门外,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众圣子圣女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不甘、失落、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最终,不知是谁率先叹了口气,对着后山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身,驾驭遁光离去。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一道道曾经璀璨夺目、代表着大陆未来权势巅峰的流光,带着复杂的情绪,黯然离开了青云宗。
这场轰动整个大陆高层,被后世戏称为“第一次扫地岗争夺战”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后山,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不,甚至比以往更加宁静。
因为那五个扫地的人,心更静了。
云逸躺在小院的摇椅上,神识扫过那五个更加专注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嗯,不错。经过这番折腾,这几个小家伙算是彻底稳住了。心性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他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至于那些失败的小家伙们……也算是一场难得的磨砺吧。能想通的,将来前途未必就差。想不通的……那也与我无关了。”
他晃了晃摇椅,闭上眼睛。
“总算清净了。可以继续研究我的新菜谱了……嗯,那块‘寂灭之风’的碎片,用来当孜然撒烤肉,不知道会不会有奇效?”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在小院里,斑驳陆离。只有那沙沙的扫地声,如同永恒的韵律,回荡在幽静的后山之中。
论道?争锋?不如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