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渣沾在他干裂的唇上,温热的触感从舌尖蔓延到胃里,那是他记不清多久没尝过的、属于食物的暖意。
一口,两口,他吃得又急又快,像是怕这面包下一秒就会消失。
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先是一滴两滴砸在油纸上,很快就连成了线,顺着他脏兮兮的脸颊往下淌,混着泥垢在下巴处汇成小小的水洼。
他不管不顾,只是埋着头大口吞咽,哽咽声混着咀嚼声在空荡的街角响起,像是在把所有的饥饿、恐惧和委屈,都借着这块面包宣泄出来。
莉莉丝垂眸时,掌心忽然腾起一缕极淡的魔气,转瞬便凝成一瓶透明的淡水。
她另一只手同时递过一个沉甸甸的火腿面包,油纸下隐约能看见暗红色的肉粒,香气比先前的麦香更浓郁几分。
做完这些,她伸手拿起那个海鱼罐头,指尖在铁皮边缘轻轻一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罐头盖便顺着纹路翘起,露出里面泛着油光的鱼肉,带着咸鲜的海味瞬间漫开来。
她将打开的罐头往男孩面前推了推,指尖不经意间蹭过罐头边缘,没留下半点污渍,“吃吧,不够我还有。”
男孩的视线还黏在她掌心那缕消失的黑雾上,直到听见声音才猛地回神,脸颊微微发烫。
他飞快地低下头,舔了舔嘴角的面包渣,小声挤出一句“谢谢”,声音细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说完便一把抓过那瓶淡水,拧开瓶盖时手还在抖,对着瓶口猛灌下去。
清凉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微甜的气息冲散了口腔里的干涩,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流淌过食管时的凉意,一路熨帖到空落落的胃里。
几大口下去,瓶身便见了底,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眼底却亮得惊人,像是被注入了一点鲜活的光。
将剩下的食物席卷完毕后,男孩一瘸一拐的从箱子后面走到莉莉丝面前,“我叫帕里,真的……谢谢您。”
“坐下来吧。”莉莉丝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她指了指木箱旁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自己则顺势蹲下身,黑色裙摆铺在地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夜花。
帕里犹豫了一下就慢慢坐下,受伤的脚踝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
莉莉丝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脚踝上——粗粝的麻布斗篷下摆遮不住那里的红肿,边缘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渍,显然是被钝器击打过的痕迹。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周围的皮肤,男孩疼得“嘶”了一声,却没敢躲开。她指尖的触感微凉,试探着按压了几下,确认骨头没有大碍。
“忍着点。”她轻声说,伸手解开缠绕在伤口上的破布带。
那布条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缘磨得破烂,上面的污渍硬邦邦地结着块,解开时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他疼得浑身一颤,紧紧咬住了嘴唇。
布条落下的瞬间,发炎的伤口露了出来——红肿的皮肉外翻着,上面沾着泥沙和血痂,几处破损的地方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脓点。
莉莉丝拿出一瓶高度数的酒,拔开瓶塞,将瓶口对准伤口,透明的酒液便顺着瓶口缓缓倾倒而下。
“唔!”酒精触到伤口的刹那,男孩猛地绷紧了身体,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疼得差点叫出声,却死死攥着衣角硬扛着。
酒液冲刷过伤口,带着白色的脓水和泥沙淌在地上,留下一道浑浊的痕迹,空气中弥漫开酒的辛辣与淡淡的血腥味。
莉莉丝的动作很稳,一边倒酒一边用干净的指尖轻轻拨动伤口周围的皮肉,确保每一处都消到了毒,直到流下的酒液变得清澈,才停下了手。
帕里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却看着那被清理干净的伤口,眼神里多了几分茫然的感激。
莉莉丝的指尖捏着纱布的一角,一圈圈仔细地将他的脚踝缠绕起来,每绕一圈都轻轻扯紧,确保伤口被妥帖覆盖,又不会勒得太紧。
“你多大了?”她的声音随着缠绕的动作漫出来,带着纱布般的温软。
“十三岁了。”男孩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些,只是底气依旧不足,像株没长开的草。
十三岁?
莉莉丝缠纱布的手顿了顿,抬眼扫了他一眼。这孩子瘦得像根被风吹歪的芦苇,肩膀窄窄的,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连带着那张脸都显得格外小,看起来竟比她记忆里十岁时的香克斯和巴基还要瘦小。
她没说什么,只是将纱布的末端系了个小巧的结,指尖在结上轻轻按了按。
“走吧,去找你妹妹。”
莉莉丝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裙摆的褶皱,让那流畅的线条重新舒展开来,红底高跟鞋在地面轻轻一顿,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后,她侧过身,朝着还愣坐在地上的男孩勾了勾手指,指尖的红宝石在光线下闪了闪,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
莉莉丝跟在帕里身后,两旁的建筑早已被炮火撕开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黢黑的梁木和散落的砖瓦,风穿过破窗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乎在为这个国家哀悼。
帕里走路一瘸一拐,但仍然跑得很急,他在一间矮房前停了下来,这里甚至不能称之为“房”,只有四面斑驳的土墙围出一个狭小的空间,头顶的天花板早已不知所踪,夕阳斜斜地打在地上。
他飞快地朝角落里那个不大的木箱跑去。莉莉丝在他身后站定,目光扫过那个关着的箱子,无声地皱起了眉头。
“吱呀——”
木箱的盖子被打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帕里的动作顿住了。
箱子里铺着一层还算干净的麻布,一个比他还要瘦小的小女孩蜷缩在里面,双眼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灰尘,小脸有些青紫,胸口没有丝毫起伏。
“西亚!”
帕里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尖锐得发颤。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空洞的惊愕。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妹妹的衣角上,像是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可预想中的、带着病气的轻哼没有传来,只有麻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早晨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妹妹烧得满脸通红,却还强撑着拉住他的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哥哥,要小心啊。”
他当时还用力点头,说一定会带食物和药回来,让她等着。
“扑通”一声,帕里跌坐在地上,他维持着前倾的姿势,眼神怔愣愣地盯着木箱里的妹妹,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刚才在街角时,他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以为妹妹终于有救了,莉莉丝给的那些食物和水像是从天而降的希望,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为什么?!
他找到了食物,妹妹却没撑到他回来?
“对不起……西亚……”他的声音碎成了片,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我太没用了……我找不到药……我连让你再喝一口水都做不到……”
明明是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家人了……
眼泪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他伸出手,想去碰妹妹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垂落,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膝盖上。
莉莉丝的目光落在木箱里女孩露在麻布外的小臂上,那截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就连指甲都是青紫的。
她微微眯起眼,视线扫过女孩抿紧的唇瓣——唇色亦是紫黑的,边缘还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
恐怕不是因为病痛死去的。
这分明是窒息而亡的征兆。
莉莉丝心里瞬间有了答案,女孩生前就已经病得神志不清了,再加上这封闭的木箱……她就在半梦半醒间闷死了。
身旁的帕里已经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被狂风撕扯的破布。
他一遍遍喊着妹妹的名字,声音从嘶哑到哽咽,最后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莉莉丝闭了闭眼,这样残酷的真相还是不要告诉他了,不然他或许会一生都为之所困。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帕里将脸埋在膝盖里,看着他瘦小的身体因痛哭而蜷缩成一团,像颗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石子。
空气中,除了他的哭声,只剩下风穿过断墙的呜咽,和那无声蔓延的、名为绝望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