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安静些的战地帐篷内。
宋希拨弄着那台笨重的电话机:
“军医处,接石家庄前线,第九师第十一团陈雅政委。”
线路那头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和隐约的炮火余音(石家庄虽已攻克,但零星战斗和清理仍在继续),等待了片刻,一个熟悉却带着明显疲惫和沙哑,但依旧难掩亢奋的声音猛地炸响在听筒里:
“喂?!哪里?!我是陈雅!快说!”背景音里还能听到隐约的欢呼声、车辆引擎轰鸣和“快快快!打扫战场!统计战损!”的命令声。显然,石家庄的胜利余温尚未散去。
宋希微微将听筒拿远了一些,等那头的喧嚣稍歇,才用她那特有的、平稳的语调开口:“陈政委。是我,宋希。”
“小希?!”陈雅的声音瞬间带上了惊喜,但随即又绷紧,“你怎么用这个线路?前线医院出事了?伤员太多了?”她语速极快,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
陈雅那连珠炮似的问话停歇,宋希才用她那特有的、平稳无波的语调开口:“恭喜你们,我们这边伤员情况总体可控。药品暂时够用,可以优先保障你部作战需求。”
她顿了顿,像是翻阅了一下脑中无形的病历记录,继续以汇报工作的口吻说道:“另外,通知你一声。你们团,第九师第十一团参谋长,张振宇同志,在井陉口阻击战中负伤了。”
“什么?!!”电话那头,陈雅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刚才的兴奋和喧嚣背景音像是被一刀切断,只剩下她瞬间绷紧、甚至带上一丝尖锐恐慌的追问,“张木头?!他怎么了?!伤哪儿了?!重不重?!现在怎么样?!你快说啊小希!”
这一连串完全超出常规关切程度、充满了个人化焦灼的追问,让宋希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住。
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陈雅的反应…太激烈了。不是寻常上级对下属、战友对战友的那种关心,那声音里掺杂的恐慌、急切,甚至带着点…失措?
电光石火间,某些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张振宇昏迷中无意识蹙紧的眉头,苍白失血的嘴唇偶尔翕动似乎想说什么,还有此刻电话那头陈雅那几乎要冲破听筒的焦急…
宋希那被白色眼罩覆盖的右眼或许看不见,但仅存的左眼,其洞察力却敏锐得惊人。
一瞬间。
仅仅是一瞬间的停顿。
宋希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微小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却瞬间冲淡了她周身那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器械般的气质,带上了一点…了然甚至极淡的调侃意味。
她再次将听筒贴近耳边,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公事公办的冷淡里,似乎掺进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捕捉到的温度变化:“阿雅。”
她叫了名字,而不是“陈政委”。
“子弹击中左肋,失血过多,昏迷四天。”她语速平缓,故意顿了顿,像是在欣赏电话那头骤然加重的、几乎屏住的呼吸声,然后才继续道,“没有伤及重要脏器。血已经止住。我刚检查过,生命体征平稳。醒了。能说话。”
她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大而绵长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甚至夹杂着一点像是腿软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响。
“吓…吓死我了…”陈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后怕,随即又立刻强装镇定,但语气里的关切根本掩藏不住,“这个张木头!就会让人担心!小希你可得给我看好了他!用最好的药!让他赶紧好起来!等他醒了告诉他!石家庄我打下来了!让他别躺太久!京师还等着我们去打呢!”
听着陈雅这前言不搭后语、明显乱了方寸的叮嘱,宋希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她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陈雅肯定已经涨红了脸,那双赤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不定还在下意识地揪着她那根标志性的红发带。
“嗯。”宋希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所有的叮嘱。然后,她忽然用一种格外平静、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般认真的语气,轻轻地、缓缓地补了一句:
“所以,阿雅,”她微微拖长了语调,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你这么着急……是因为‘你们团的参谋长’负伤了,还是因为……你的‘张木头’负伤了?”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绝对的、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的死寂。
过了足足好几秒,才传来陈雅像是被口水呛到、又像是炸毛猫一样的剧烈咳嗽和结巴声:“咳咳咳!小…小希!你…你胡说什么呢!什么我的…我的…他就是…他是同志!是战友!我这是…这是革命同志间的关心!对!关心!”
宋希甚至能听到陈雅在那头手忙脚乱、试图掩饰的动静。她几乎要轻笑出声,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语气越发淡然:“哦。革命同志。关心。”她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陈雅紧绷的神经上。
“对对对!就是革命同志!”陈雅的声音听起来快冒烟了,明显底气不足,试图强行转移话题,“那个…不说这个了!小希我告诉你!石家庄这一仗我打得漂亮极了!我可是立了大功的!你看我都这么厉害了,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比如…叫声‘姐姐’来听听?”
陈雅试图拿出胜利者的姿态,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的、循循善诱的意味,仿佛在哄小孩。
宋希拿着听筒,面无表情地听着,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等陈雅说完,她非常干脆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语气,直接回绝:
“不要。”
“为什么啊?!”陈雅立刻哀嚎起来,刚才那点尴尬瞬间被不服气取代,“我比你大!我还这么厉害!叫一声姐姐怎么啦!我现在总可以跟茗茗比一比了吧!”
“我说过了吧,姐姐不姐姐的跟功劳和年龄什么的根本就没关系!”
“茗茗姐姐,”宋希清晰地吐出这个称呼,作为对比,然后语气毫无波澜地给出理由,“稳重,可靠,像姐姐。”
她顿了顿,补充了针对陈雅的致命一击:“你,阿雅,”她甚至能想象到陈雅鼓起的脸颊,“太吵。而且,”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更具体的、让陈雅跳脚的评判,“上次你想学茗茗姐泡茶,结果把师部的文件当茶叶煮了。”
“噗——!”电话那头似乎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是陈雅气急败坏地对着旁边吼“笑什么笑!”,然后立刻转回来对着话筒,“小希!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算!重来!我这次立了大功!必须叫姐姐!”
“不要。”宋希再次干脆利落地拒绝,语气没有丝毫松动,“功劳是功劳。姐姐是姐姐。”她听着电话那头陈雅几乎要跳脚的动静,眼罩下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好了,阿雅。”她适时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伤员需要休息。我也要去查房了。张振宇同志这边,我会留意。”
她特意在“同志”两个字上,用了极其标准、毫无波澜的发音。
“诶?等等小希!你再考虑一下嘛!就一声!……”陈雅还在不甘心地试图挣扎。
“通话结束。保重。阿雅。”宋希平静地打断她,然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宋希站在原地,微微偏头,唯一露出的紫色眼眸中,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缓缓漾开,如同冰面上折射的一缕微光。
她轻轻放下听筒,转身拿起桌上的病历夹,深蓝色的裙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嗯,井陉口的寒风里,似乎也不那么冷了。而远在石家庄的陈雅,大概正对着忙音的电话跳脚,然后红着脸,开始思考等某人伤好了之后,该怎么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