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东岸平原的风,吹不动笼罩在格德勒小镇上空的厚重硝烟,也吹不散空气里那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焦糊的木头、腐败的血肉、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爆炸和死亡的刺鼻化学味。
这里距布达佩斯不过咫尺之遥,却已成了人间地狱的又一个注脚。
雅诺什·科瓦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铺满碎石瓦砾的街道上。他那身原本属于匈牙利皇家陆军、如今已破旧不堪、沾满泥污的灰绿色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消瘦的身躯上。
背上的步枪沉重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火辣辣的痛——或许是被爆炸冲击波震的,或许只是纯粹的透支和饥饿。
他是这支从布达佩斯一路溃退下来的残兵队伍里,为数不多还能站直身体的人之一。
和他并肩蹒跚的士兵们,个个眼神空洞、面如死灰,如同一群移动的活尸。
队伍的最后方,几辆临时征用的、没有帆布顶棚的马拉板车上,胡乱堆叠着一些还能喘气的重伤员。
他们中的大多数早已麻木,伤口在污浊的绷带下感染化脓,散发出恶臭。低沉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像是濒死的叹息。
更多的人被留在了溃退路上——不是被敌人追上杀死,就是因伤重无法行走而被绝望的军官下令“丢弃”了。在残酷的生存法则面前,“战友”这个词苍白得可笑。
“快!快!格德勒就在前面!可能有补给点!” 军官沙哑的嘶吼从队伍前方传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徒劳激励。
格德勒?雅诺什麻木地抬眼望去。视线所及,哪有城镇的模样?
只有一片在秋日昏沉天光下矗立的、惨不忍睹的断壁残垣。精美的巴洛克式宫殿?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摇摇欲坠的门廊,精致的雕塑早已被炸成齑粉。古
朴的石砌民房?大多坍塌成巨大的瓦砾堆,间或有半堵墙倔强地立着,墙上还贴着褪色的全家福碎片和儿童涂鸦。街道被扭曲的钢筋、断裂的屋梁和炸碎的家具堵塞。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木炭味,一些未燃尽的房梁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这甚至不是战场,而只是一个前线后的“和平”城市……
但现在的它,看起来像……被反复蹂躏后彻底撕碎的坟墓。
队伍缓缓移动。死寂的瓦砾堆里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尖锐得像刀片刮过玻璃!
“米克洛什!我的孩子!你在哪儿?!米克洛什——!!”
一个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布满烟灰血痕的中年女人,正如同疯魔般在自家房屋彻底倒塌形成的巨大废墟上徒劳地挖掘着!
她的双手指甲已经翻裂,鲜血淋漓,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刨着那些沉重的砖石泥土,绝望的哭喊声在死寂的废墟上回荡。
每一个路过士兵的心口都在痛着,但他们帮不上任何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家人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布达佩斯的废墟中。
雅诺什的心脏猛地一抽,下意识地撇开视线。这样的场景,这几天他见得太多了。
在另一处稍微完整点的断墙角落,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蜷缩在一起,脸上沾满泪痕和污垢,眼神里只有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像失去了庇护的幼兽。
旁边,一个穿着破旧花布裙、大概曾是小镇主妇的老妇人,正坐在一张从废墟里拖出来的、缺腿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边盘旋的一只秃鹫。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变硬发黑的面包,仿佛那是最后的珍宝。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祈祷,又像在咒骂。
雅诺什看着那老妇人,在饥疲交迫的状态下,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撤离布达佩斯的那个下午:
布达佩斯一处街道拐角处,几个穿着奥匈帝国深蓝色军服、臂章却带着伊利里亚王国(克罗地亚)标记的士兵正在粗暴地踹开一扇相对完好的院门。
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紧接着是几声手枪的闷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不一会,那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出来,脸上带着戾气和几分抢掠得手的得意。
雅诺什认得其中一张面孔——几天前,在布达佩斯巷战最惨烈的时刻,那人还曾和他一起躲在同一个弹坑里躲避炮击。他心里一软,放过了这个给他展示了自己女友照片的男人。
那时,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此刻,那双眼睛里的贪婪和残忍,却让雅诺什感到彻骨的寒冷。
仇恨!
一股无法抑制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仇恨猛地从雅诺什的脚底直冲头顶!烧干了麻木,灼痛了神经!
他握着步枪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惨白。
就是这些穿着不同军服的奥地利人、加利西亚人、克罗地亚人、还有那些来自德意志的“志愿军”!是他们!
是他们烧掉了布达佩斯!是他们炸平了格德勒!是他们把米克洛什那样的孩子埋在废墟下!是把面包变成比黄金还珍贵的祸首!是把妻子、女儿、母亲变成玩物的禽兽!是将昔日战友变成仇寇的魔鬼!
侵略者!该死的入侵者!
他们踏碎了匈牙利的土地!蹂躏了匈牙利的人民!沾满了匈牙利人的鲜血!每一个被抛弃在路边的伤员,每一张消失不见的熟悉面孔,每一处燃烧的家乡废墟,都化作燃料,疯狂地投入他胸腔里那团名为“仇恨”的火焰!
这恨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耀武扬威的敌兵背影,牙齿咬得嘴唇渗出血丝。
当初,如果不是军官还在前面催促,如果不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上去只是送死,他真想抬起枪口,打空枪膛里那仅剩的几发子弹!
“连部!到临时电报站报道!立刻!” 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嘶哑地喊着。
雅诺什所在的连队残余的几十号人,木然地跟着排长转向一处相对坚固的、像是教堂附属建筑的地下室入口。入口处用沙袋垒着工事,一挺重机枪阴森地指向街口。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狭小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曳。电台兵戴着耳机,手指在发报键上飞快敲击。
连长,一个额头裹着渗血绷带的上尉,正俯身在地图桌前,旁边站着师部的一位参谋。
参谋的脸上不再只有绝望的死灰,竟意外地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红光。他压低了声音,却盖不住那份震惊和一丝……近乎病态的希望:
“最新……战报!确认!波西米亚爆发大规模武装叛乱!布拉格城堡……布拉格总督马尔萨克和他的秘书……被暴动者……直接从窗户扔了下去摔死了!”
所有人都猛地抬头,包括雅诺什!捷克人……把总督……扔出窗外?!一股寒气伴随着难以置信窜上脊背!
参谋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在闭塞的地下室里回荡:
“反了!彻底反了!‘捷克共和国’!他们宣告独立!武装叛乱分子正在攻城略地!维也纳北部……彻底乱了!”
他手指颤抖着戳向地图上的另一片区域:“还有!更重要的!塞尔维亚王国和罗马尼亚王国!就在几小时前!正式向奥匈帝国宣战!他们的主力部队,已经在南线越过边界!朝着奥地利本土开过来了!”
地下室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电台的“滴答”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爆炸声。
死寂之后,是狂喜的低呼在士兵间压抑着蔓延开来!
“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他们动手了!”
“该死!干得漂亮!”
“奥地利佬完了!他们被三面夹击了!”
“布达佩斯的仇!能报了!”
“我们……我们有救了?”
雅诺什同样感到一股滚烫的电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麻木和绝望!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他们打过来了!波西米亚(捷克)也反了!
奥地利,那个不可一世的侵略者,那个让他们一路像丧家之犬般溃退的庞然大物,终于……终于要尝到苦果了!
后方起火!三面围攻!奥地利军队很快就会顾此失彼,被撕成碎片!复仇!反攻!把侵略者赶出匈牙利的土地!
这念头像吗啡一样注入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驱散了仇恨的灼痛,带来短暂的、充满希望的麻木!
那个抱着腐烂面包祈祷的老妇人麻木的脸……
米克洛什母亲歇斯底里刨废墟被瓦砾割破鲜血淋漓的手指……
那几个拖着女人消失在废墟后面、脸上挂着禽兽般表情的伊利里亚(克罗地亚)士兵……
战友留在路上被遗弃绝望低喊他名字时那空洞浑浊眼神……
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捷克人的枪口……对准的是同一个敌人——奥地利!
雅诺什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对!这就是希望!反击的希望!血债血偿的希望!奥地利人自顾不暇了!匈牙利……
就在他胸腔里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膨胀之际,连长冰冷而疲惫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寒风,瞬间将所有的希望冻僵:
“……命令传下来了。奥地利……奥匈帝国司令部已经下令……从布达佩斯方向前线……抽调包括精锐山地旅在内的两个完整师……立刻北上……弹压布拉格叛乱……同时……命令在匈牙利东部追剿我们的主力军……分出部分……立刻回援南部防线……顶住塞罗联军……”
连长的手指疲惫地划过地图上的箭头——从匈牙利平原指向布拉格,从匈牙利平原指向奥匈帝国南部边境……仿佛两支冰冷的铁钳,锁死了雅诺什心中刚刚腾起的虚幻光芒。
“上面命令我们……”连长抬起头,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不惜一切代价……坚守格德勒……拖住东线的奥地利的追兵……为北方镇压叛乱和南方回援……争取时间……”
雅诺什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了,如同烧红的铁块被投入冰水!那股支撑他的力量刹那消散。他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战争,依旧没有放过他。
塞罗的参战,布拉格的暴动,奥地利人的焦头烂额……这一切带来的所谓“希望”……真的存在吗?还是……还是仅仅意味着绞索换了一副更粗的,而自己却要被套得更紧、勒得更痛?
奥地利人不会放弃压榨匈牙利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要用他们这些残兵败将的命,去填平自己的窟窿。
而更多的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捷克人……又会有多少像米克洛什的母亲那样恸哭?像他雅诺什这样麻木地走向下一个格德勒,成为仇恨的薪柴?
他看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士兵,后者脸上劫后余生的侥幸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被连长的命令彻底冻僵,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重的恐惧和绝望。
地下室里弥漫着腐烂的血肉和无线电油脂的气味。
希望?
格德勒窗外,一架奥地利双翼侦察机带着发动机特有的、如同鬼魅般的嗡嗡嘶鸣,低低地从废墟上空掠过,投下的阴影,短暂地覆盖了每一张绝望的面孔。
那声音冷酷、单调、如同死神的低语。
这……也配叫希望吗?
而在巴黎,在国际的众人为捷克起义,中欧乱局更甚的“喜报”而欢呼时,玛格丽特正在匈牙利留学生的安置所。
十几天前布达佩斯陷落的消息仍然让这里的大家处于浓重的失落之中,特别是,那些很有可能失去了亲人的学生们,他们当中甚至有人第一时间便想跳楼,但被拦下了。
“怎么样?你们的祖国,这次可能是真有救了。”玛格丽特没有笑,这个时候她不该笑,因为她明白,即使是那三国参战了,只要德国铁了心扶持自己的兄弟,那还是毫无胜算……
“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弟弟,永远也回不来了……”
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也让玛格丽特的脸上罕见出现了落寞。
中欧的乱局毫无疑问符合她的期望,符合第三国际的利益,但,看见这群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学生们,她丝毫高兴不起来……
战争,永远是人类最大的恶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