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9月11日,深夜10点45分,托斯卡纳丘陵地带,锡耶纳外围防线。
月光吝啬地洒在起伏的丘陵上,勾勒出锡耶纳古城朦胧的剪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空气里弥漫着干草、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大战将至的金属锈味。蟋蟀的鸣叫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心头发紧。
意大利社会主义共和国第9“加里波第”步兵营的防线,就依托着这片古老的丘陵展开。这里不是一马平川的战场,而是由无数低矮山包、葡萄园梯田、橄榄树林和古老的石砌农舍构成的复杂迷宫。
此刻,这条防线的神经中枢——一个依托着半塌农舍地下室改建的营指挥所里,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马可·罗西上尉,第9营营长,一个脸庞被硝烟和托斯卡纳阳光刻下深刻纹路的男人,正俯身在一张摊开的、沾满泥土和铅笔痕的作战地图上。他的手指粗糙有力,此刻却异常稳定地划过地图上几个关键的等高线标记点——卡斯特利纳山脊、蒙特里焦尼隘口、圣吉米尼亚诺方向延伸过来的那条蜿蜒土路。
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色的防御符号:雷区、铁丝网、机枪火力点、迫击炮预设阵地、反坦克壕沟……它们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带着倒刺的蛛网,覆盖了锡耶纳东北方向的丘陵地带。
“确认了?”罗西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确认了,上尉。”回答他的是营部情报官,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人,声音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兴奋,“‘夜莺’小组最后一份加密电文,破译无误。”
“‘圣约翰骑士’突击营,加强了一个迫击炮连和一个工兵排,目标——蒙特里焦尼隘口东侧,我们的b-7至b-9结合部。时间——今晚11点整。”他推了推眼镜,“他们想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直插锡耶纳北郊。”
“‘圣约翰骑士’……”罗西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毕奥神父的‘圣战先锋’?哼,名字倒是响亮。”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指挥所里几张同样紧绷的脸——副营长、炮兵联络官、通讯兵。“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回应整齐而低沉。
“好!”罗西直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b-7和b-9区域,“按‘捕鼠夹’预案执行!A连,卡斯特利纳山脊,钉死!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许从他们头顶飞过去!b连,蒙特里焦尼隘口正面,给我顶住第一波冲击!c连,预备队,隐蔽在圣吉米尼亚诺路西侧的橄榄林里,听我信号!迫击炮排,坐标预设b-7前沿雷区后方200米,覆盖射击!反坦克班,机动待命!”
命令简洁、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指令都像精确的齿轮,嵌入了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防御机器中。
“通讯兵!”
“在!”
“立刻接通前沿各连排!一级战备!敌人将在15分钟后发起进攻!重复,15分钟后!让所有兄弟睁大眼睛,握紧枪!”
“是!”通讯兵抓起话筒,急促而清晰的声音通过野战电话线传向每一个前沿哨位和火力点。
罗西抓起桌上的钢盔扣在头上,抓起他那支保养得锃亮的伯莱塔m1938冲锋枪。“我去b连前沿。”他丢下一句话,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指挥所,身影迅速融入丘陵的阴影中。
同一时间,蒙特里焦尼隘口东侧,圣战军集结地。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一片低洼的葡萄园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混合着祈祷与杀戮渴望的狂热气息。这里没有灯光,只有偶尔金属摩擦的微响和刻意压低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意大利语指令。
安杰洛·维斯孔蒂上尉,两西西里“圣约翰骑士”突击营营长,像一尊石像般矗立在阴影里。他身形精悍,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色作战服,胸前佩戴着闪亮的银质十字架徽章——那是“圣战先锋”的象征。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野兽般的幽光,冷静、残酷,没有一丝属于正常人类的情感波动。他周围,是黑压压匍匐着的士兵。
他们并非衣衫褴褛的狂热信徒,而是经过严格挑选和训练的“职业”圣战者——眼神同样冰冷,动作精准而高效。他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伯莱塔m1934手枪、卡尔卡诺m91步枪、贝雷塔m1930轻机枪、锋利的长匕首……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老兵的娴熟。
“主的勇士们!”维斯孔蒂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神圣的时刻即将来临!毕奥神父,我们的新教宗,保禄六世陛下,正注视着你们!罗马,那座被异端和无神论者玷污的圣城,在呼唤着我们去净化!去解放!”
他缓缓举起手,掌心托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十字架吊坠,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冷光。“今夜,我们的子弹将浸满圣水!我们的刺刀将为主开辟道路!锡耶纳,这座异教徒的堡垒,将在我们神圣的怒火下颤抖、崩塌!为了天主!为了毕奥教宗!圣战——万岁!”
“圣战万岁!”压抑而狂热的低吼如同闷雷般在黑暗中滚过。士兵们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他们纷纷亲吻胸前的十字架或匕首,低声念诵着祷文,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而是一场通往天堂的献祭仪式。
维斯孔蒂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不需要动员,只需要点燃。宗教的狂热和洗脑式的忠诚,是这些“职业”士兵最强大的武器和盔甲。他抬起手腕,夜光表盘指向10点58分。
“工兵排,前出!清除障碍!动作要轻,要快!像主的影子一样!”他低声命令。
一队背着炸药包、剪线钳和探雷器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方的黑暗匍匐而去。他们的目标,是共和军防线前沿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雷区和铁丝网。
“突击队,准备!”维斯孔蒂的声音冷得像冰,“第一波,撕开缺口!第二波,扩大战果!第三波,直插心脏!记住,速度!力量!主的荣光与我们同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月光下,工兵的身影在铁丝网和雷区边缘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剪线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远处,共和军的阵地一片死寂,仿佛真的毫无防备。
维斯孔蒂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快了,就快了……
b连前沿,2号哨位。
马可·罗西上尉伏在一段用沙袋和原木加固的战壕胸墙后,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火药味钻入鼻腔。他身边是b连连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正用红外望远镜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月光下的朦胧区域。
“上尉,有动静。”连长压低声音,指着前方,“葡萄园边缘,铁丝网那里……影子在动!”
罗西接过望远镜,调整焦距。夜视镜片里,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匍匐在铁丝网前,动作熟练而谨慎。“工兵……在剪我们的网。”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通知下去,各火力点,没有命令,绝对不许开火!放他们进来!”
命令通过战壕里低沉的耳语迅速传递下去。整个b连阵地,如同蛰伏的猛兽,肌肉紧绷,却屏住了呼吸。
士兵们紧贴着冰冷的胸墙,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了工兵身影的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
时间,指向10点59分。
“咔嚓……”又一声细微的剪线声传来,比之前更清晰。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不是来自剪线的地方,而是来自更靠后的一片缓坡!
火光瞬间腾起,照亮了夜空!泥土、碎石和扭曲的金属碎片被抛向空中!一个正在小心翼翼布置炸药包、试图炸开反坦克壕的圣战军工兵,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脚下突然爆发的烈焰吞噬了大半身体,残肢断臂混合着焦糊的血肉四散飞溅!
土地雷! 共和军埋设的、用绊线或压力引爆的反步兵地雷!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开火!!!”几乎在爆炸声响起的同一瞬间,马可·罗西上尉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战壕上空炸响!
“咻——啪!”一颗耀眼的红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尖叫着射向漆黑的夜空,将蒙特里焦尼隘口东侧的地域照得一片惨红!
“哒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咚——!!!”
“嗵!嗵!嗵!”
沉寂的共和军阵地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布置在卡斯特利纳山脊制高点的重机枪率先开火,长长的火舌如同死神的鞭子,狠狠抽向刚刚被爆炸惊得有些混乱的圣战军集结区域!子弹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打得泥土飞溅,灌木折断!
b连阵地前沿,早已标定好射击诸元的轻机枪和冲锋枪也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交叉火力网瞬间形成!
那些刚刚剪开铁丝网、正准备突入的圣战军突击队员,猝不及防之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冲在最前面的几人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被密集的子弹打得如同破布娃娃般疯狂抖动,鲜血在惨红的信号弹光芒下喷溅出诡异的弧线!
“为了天主!冲啊——!”一个圣战军小队长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试图重整队伍。他挥舞着手枪,带头向前猛冲!
“轰!”又是一声巨响!他脚下猛地一陷,剧烈的爆炸将他整个人掀飞起来,一条腿瞬间消失不见!惨叫声凄厉得如同厉鬼!
地雷!又是地雷!共和军不仅埋了雷,还精准地埋在了他们预设的进攻路线上!
“迫击炮!开火!”罗西对着步话机怒吼。
“嗵!嗵!嗵!”沉闷的发射声从后方传来。几秒钟后,尖锐的呼啸声撕裂空气!
“轰!轰!轰!”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在圣战军后续梯队中炸开!火光冲天,弹片横飞!惨叫声、咒骂声、惊恐的呼喊声瞬间压过了枪声!
精心策划的偷袭,在共和军严阵以待的钢铁防线和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面前,瞬间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安杰洛·维斯孔蒂上尉在后方目睹着这一切,他那张一直保持着冷酷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扭曲!精心挑选的突破点!隐秘的渗透!狂热的士气!这一切,在对方早有准备的、如同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和冷酷高效的杀戮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不!不可能!”他低吼着,眼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怒火和一丝被愚弄的耻辱,“他们怎么会知道?!怎么会准备得如此充分?!”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指向混乱的前方,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利:“不许退!为了毕奥教宗!为了天国!冲上去!撕碎这些异教徒!圣战——”
他的吼声被淹没在更加密集的枪炮声中。
月光下,锡耶纳的丘陵地带,已然变成了吞噬生命的修罗场。圣战军的狂热冲锋,在共和军冷静而致命的火力绞杀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身碎骨。钢铁的意志与宗教的狂热,在这托斯卡纳的秋夜,展开了第一次、也是最残酷的碰撞。
鲜血,浸透了古老的土地,也宣告着毕奥神父“圣战”第一枪的彻底破产。
马可·罗西上尉站在战壕里,冰寒的目光穿透硝烟,落在一具被机枪撕碎的圣战军士兵尸体上——那枚银质的十字架徽章,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