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宫中嫩芽初绽,生机懵懂,怜舟沅登基之后尚未大选,朝臣纷纷上书,便也由着沈复张罗起来。
怜舟沅宁自己却是不上心的,她这几日一颗心都扑在棠棣苑上,阿玖的身子也算好了些,忘忧老人那边也终于松了口。
她知道阿玖心中定是怕的,她其实也怕,怕就这么失去他,却又知他心意已决。
饶是在外可定夺八方,可此刻,也无法绝对冷静。
“陛下,如果……臣侍是说如果,臣侍此番扛不过去,陛下千万不要为臣侍难过,就当宫中从未有过阿玖,把臣侍忘了吧。”
在断骨重塑的前夜,他主动同她说了许多话,像是在交代身后之事一般。
“臣侍不想葬在宫中,便将臣侍葬在丹枫城外吧,臣侍的爹爹也在那里,不至于叫臣侍做了孤魂野鬼。”
她一向听不得他说这些话,从前听不得,现在亦然。
“你这个坏蛋,不许说这样的话,朕要你长久地陪着朕,朕要常常看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朕要晋你的位分,要予你凤伶最好的一切。”
她的语气是难得的焦急,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就真能将阴霾全都驱散似的。
“以后的日子啊……”阿玖的语气里带着无限的眷恋,“臣侍自是十分向往,能伴陛下左右,能听到陛下的声音……”
言语这种东西啊,被在意的人听到了心里,便如利刃剜人心,让人无法不在意。
怜舟沅宁只好轻轻地拥着他,额发抵在他光洁的额头,长久地沉默。
“阿玖,别说这种话,朕爱你,很爱你……”
她不知还能给他什么承诺,她知道钱财权势于他都不重要,他在意的,大抵只有她的心意吧。
阿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她的怀里,能伴她左右的日子,每一日都太过珍贵了。
翌日晨起,天色未明,棠棣苑内却已灯火通明,只是内室的气氛却冷得怕人,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艾草燃烧的气息,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陛下,郎君,老朽再说最后一次,断骨重续十分危险,便是老朽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忘忧老人的神色十分严肃,“即便是能扛过今日的痛苦,之后也必然会高热,疼痛反复,郎君若是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神医尽管施为吧,我……已然是想好了的。”阿玖又轻又柔的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既是这般……老朽便要开始了。郎君需先饮下麻沸散,老朽会用金针封住你身上几处大穴。两者并行,能够缓解些许疼痛,然,断骨之痛,必是难忍。郎君可以痛呼出声,但断不能中途停手。”
“嗯。”阿玖轻声对着身旁的怜舟沅宁道,“陛下到外间等候吧,臣侍这副样子面见圣颜,实在是……太过不堪。”
“朕不走,朕要陪着你。”
她要陪着他度过苦厄,要一直记得,他为她受了这般多的苦楚。
麻沸散的药效混合着金针封穴的酸麻感逐渐蔓延开来,阿玖的意识开始模糊。
“扶稳他的手臂。”忘忧老人吩咐一旁的素弦道。
“是。”素弦的双目哭得又红又肿,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主子的手臂。
忘忧老人拿起特制的、在烈酒中浸泡了数个时辰的小巧银锤和玉凿,动作精准而迅速。
一声轻微的,骨头碎裂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畔。
阿玖的意识因剧痛忽然明了了片刻,他死死咬着口中塞的软木,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却被拂冬和暖玉牢牢按住。
“阿玖,撑住,一定要撑过去啊。”怜舟沅宁在他身旁低声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没入掌心,掐出一道血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伴随着工具操作的细微声响和忘忧老人偶尔低声的吩咐。
屏风内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再也无法忍受的、断断续续的痛呼。
“疼……好疼……”阿玖的意识早已模糊,后来传出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几乎全来源于身体的本能,生理性的眼泪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滴落。
怜舟沅宁几乎想要叫让忘忧老人停下来,可是她不能。
她只能更耐心地安抚着,“阿玖,朕在,朕在这里陪着你……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为了朕,为了以后,一定要撑住……”
不知是她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麻沸散和金针的效果再次涌上,阿玖的痛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一种近乎昏迷的、无意识的呻吟,那张太过姣好的面庞苍白得近乎透明。
屏风内,忘忧老人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旁协助的医女不停地为他擦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终于,当最后一处需要处理的指骨被重新定位后,忘忧老人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迅速而娴熟地开始上药、包扎,用特制的夹板将阿玖那双饱受摧残的手小心翼翼地固定起来。
“好了。”忘忧老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最凶险的一关,算是熬过来了。”
怜舟沅宁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握的掌心一片黏腻,那深深的指甲印痕处正隐隐作痛。
她俯下身,轻轻拂开阿玖被汗水浸透、粘在额角的碎发,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彻底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十二个时辰至关重要。”忘忧老人洗净手,面色却更加凝重,“麻沸散药效过后,疼痛会排山倒海般袭来,极易引发高热惊厥。需得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用老朽开的汤药不断为他擦拭身体降温,若高热持续不退,或是出现其他凶险症状,需立刻来报。”
“朕亲自守着。”怜舟沅宁毫不犹豫地道,目光片刻不离榻上的人。
“陛下……这过程最是劳心费神……您万金之躯。”
忘忧老人和身旁宫人劝解的话,怜舟沅宁已经全然听不进去。
“朕说,朕要亲自守着他!”
忘忧老人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详细交代了注意事项和汤药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