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殿的余波尚未散尽,好在总能在镜宸宫得到片刻的安歇。
每日便是在这样的光景后,就觉得在朝堂上的疲惫都可以顷刻消解。
“益远,朕朝中事多,便不留下用膳了。”怜舟沅宁一脸不舍地摸了摸明昭的小脸,小丫头忽然伸出小手,抓了抓她腕间的玉镯。
“臣侍知道了,陛下仔细着身体。”沈复叮嘱着,又转头对着尚且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的明昭柔声细语道,“昭儿乖,松手好不好呀?不要扰了母皇。”
只她看着明昭,反倒是忽然又扬了扬嘴角,笑着取下镯子道,“昭儿既然喜欢的话,那母皇就把镯子留给昭儿吧。”
将镯子取下来时,明昭竟真的将那镯子牢牢抓住,还咯咯地笑了两声。
怜舟沅宁也跟着笑,直到走出镜宸宫,她的脸色又瞬间严肃起来。
“去静心阁。”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一行人迅速穿过宫道,夜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低语,衬得那唯一亮着灯火的西暖阁格外孤清。
不愿扰了他的清净,怜舟沅宁示意随行的其他人守在殿外,自己只带了絮棠,放轻了脚步走进去。
一股熟悉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暖意扑面而来,混杂着陈清策惯用的松墨淡香。
暖阁内,陈清策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狐裘,膝上摊着一卷书册,旁边的矮几上散落着写满的纸张,似乎正在翻看什么。
“陛下?夜深露重,您怎么……”
“躺着,不必拘礼。”怜舟沅宁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触手只觉那单薄身躯下的骨骼硌人,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她目光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散落的纸张,分明是一些昔年旧案的卷宗。
这如此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都将自己囿于血海深仇之中,也实在太过痛苦了。
陈清策顺从地靠回软枕,掩唇低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陛下深夜亲临静心阁,可是有事用得上臣侍。”
他心下已经了然,如今女帝深夜过来,想来是为了江南道的血案。
怜舟沅宁心中微凛,在他榻边的绣墩上坐下,文竹立刻奉上热茶后退至门边侍立。
“不知清策是否已经听说了江南道的血案?”怜舟沅宁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冰冷的怒意,“周副使一行,在驿馆被屠戮殆尽,凶手行事狠绝,不留活口。这已是第四起复核官员遇害案。”
“那陛下是何打算?”
“朕派了李临雪去查。当年陈氏的案子,便是她办的。”
这句话一出,陈清策的脸色霎时白了下去,忽然抑制不住地喘咳起来。
“朕觉得,幕后黑手行事狠厉果决,杀人者背后必然有人兜底,定然不是突然生成的势力,想来是盘踞多年的势力。”她抬手给陈清策拍着背,又开口道:
“朕看过你母亲生平递上来的折子以及理事的卷宗。你母亲为官清廉,且主张改革,恰与此事异曲同工。”
陈清策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陛下想说,此番的真凶与害我陈氏满门的幕后真凶是同一人?”
“清策一贯聪明过人。”她能感受到掌下他单薄的肩胛骨因剧烈咳嗽正在急促起伏。
“那陛下便真的能放心将此案交给李临雪……咳咳……”
文竹立刻趋前一步,却被怜舟沅宁一个眼神制止。她亲自端起矮几上的温水,一手仍稳稳地扶着他的背,将杯沿轻柔地凑到他苍白的唇边。“慢些,喝口水。”
陈清策勉强就着她的手啜饮了几口,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攥住了她龙袍的袖口,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没有多缓一口气,就接着道,“当年李临雪能因幕后黑手的势力……咳咳……草草结案……,今日便可能继续……因其势力而包庇。”
她挥退了文竹,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竹叶沙沙的低语,她仍柔着动作替他顺气。
“朕,自然不放心。”
李临雪不过就是个借口,如今均田令是否顺利关系着凤伶国长久的发展,她必须保证不能有一点的损失。
“此事,朕要亲自去查。”怜舟沅宁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坚毅,“为着天下万民,为我凤伶江山,我绝不会容忍幕后之人继续滥杀朝廷命官。”
在看着他深黑的眸子终于变得清明过来时,怜舟沅宁轻声在他耳畔用几乎私密的喁喁私语道,“朕来将此事说与你听,是为了告诉你,朕从未忘记过对你的承诺,想予你一份心安。”
陈清策的身体在她贴近的低语和那拂过手背的触碰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攥着龙袍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力道,却依旧虚虚地搭在她袖口,仿佛汲取着那一点支撑。
“陛下……”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此事凶险,陛下务必……小心。”
“朕知道。”怜舟沅宁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苍白却难掩清俊的面容上流连片刻,仿佛要将这病中带媚、心思玲珑的人刻进眼底。
—镜宸宫—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从妻主和女儿那里获得的些许暖意,似乎已经被夜色吞噬殆尽。
沈复并未安寝。
他独自坐在外间的桌案前,只点了一盏算不上太亮的琉璃宫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信笺,却将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和眼底沉沉的忧虑映照得更加分明。
怜舟沅宁留下的那只玉镯,此刻静静地放在案角,温润的光泽与室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指尖的笔悬在半空,墨汁在笔尖凝聚,最终无声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黑。
江南道……周副使……遇刺……无一活口……
真的会是阿瑶吗?但是他觉得很不可能,毕竟沈瑶虽为人鲁莽,可是这样狠辣恶毒的事,不可能是她的手笔。
可她曾多次在他面前抱怨,言辞激烈,甚至说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样的狠话。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沈复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又让他刚好转些的头痛愈发猖狂。
他想到怜舟沅宁,那时她还是年幼的三皇女,他说过要一辈子守着她,护着她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不易,她的孤独,她肩上担着整个凤伶江山的重量。
谁都不可以拦她的路,便是他的妹妹也不行。
他重新提起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在信笺上方。这一次,不再有丝毫犹豫。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即便此事不是沈瑶所为,她也当自查,当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