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
那几个老杂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低低的惊呼,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忌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就连蹲在墙根最里面、一直闷头吃饭没说话的那个,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惊色。
林晚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揪,屏住了呼吸,将身体更紧地贴在冰冷的墙壁后,耳朵竖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一个字。
“老张头,你、你没听错吧?那地方……那地方可是……”一个婆子声音发颤,手里的粗瓷碗都差点拿不稳。
“嘘!小声点!”缺了门牙的老张头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几个老家伙,才继续压着嗓子道,“我哪能听错?我侄子亲耳听见的!说那地方虽然邪性,但够清静,也够偏,符合剑尊大人生前的性子……而且,据说早年剑尊大人还没那么……那么孤僻的时候,好像还在那儿附近闭关过一段时间?也算有点渊源?”
“渊源个屁!”另一个干瘦的老头啐了一口,“那地方闹得多凶你又不是不知道!几十年前就封了!听说以前关在那思过崖的,不是走火入魔的就是犯下大罪的,死在那里的冤魂不知道有多少!邪气重得吓人!后来接连出了好几档子守崖弟子疯的疯、死的死邪门事儿,长老们才下令彻底封了那地方,划为禁地边缘!这要是把剑尊大人的衣冠冢修在那儿……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就是啊!这不是对死人不敬吗?”婆子连连附和。
老张头叹了口气:“谁说得清呢?反正上头吵他们的,咱们底下人也就听个热闹。我估摸着啊,最后八成还是得定在那儿。毕竟,其他地方的反对声也不小。凌绝峰进不去,宗门陵园嘛……嘿,有些人怕是也不乐意让这么一位煞神进去扰了清净哦……”
几人又是一阵唏嘘感慨,话题渐渐又从衣冠冢转回了萧寂生前的种种传闻和宗门里那些云遮雾绕的权力争斗。
墙后的林晚,却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都有些发麻。
思过崖……
她听说过这个地方。在外门弟子和杂役们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里,那是云渺宗最邪门、最不祥的禁地之一。据说夜里常能听到鬼哭狼嚎,甚至有弟子信誓旦旦地说见过扭曲的黑影在那里游荡。
宗门竟然可能把萧寂仙君的衣冠冢安排在那种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为宗门战死,最后连个体面的安息之所都得不到吗?还要被放逐到那种荒凉邪异之地?
是因为他生前太过孤高,得罪了太多人?还是因为……他的死本身,就藏着不能让外人知晓的秘密,所以必须放在一个无人愿意靠近的地方遮掩起来?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心乱如麻。
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思过崖旧址!
无论那里有多可怕,她都必须去一趟!
确定了方向,林晚不敢再停留。她怕被那几个老杂役发现,更怕再遇到白辰或者其他什么人。她拉了拉衣襟,低着头,快步朝着记忆中外门杂役管事处的方向走去。
灵植圃位于云渺宗外门区域的东南角,占地颇广,灵气却相对稀薄,主要负责种植一些供应内外门弟子日常食用和低阶丹药炼制所需的灵谷、灵蔬和常见的一品灵草。
管事处是一间简陋的青瓦房,门口挂着个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灵植圃”三个字。
林晚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才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略显尖酸刻薄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林晚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茶叶和汗渍混合的古怪气味。一个穿着管事服饰、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翘着二郎腿,优哉悠哉地品着一杯浑浊的茶水。
此人姓王,单名一个贵字,是灵植圃的管事。前世没少刁难克扣林晚,是个十足的势利小人。
王贵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吹着茶杯里的浮沫,拖长了声音道:“哟——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灵植圃的大忙人林晚吗?怎么,山下家里的金窝银窝住着太舒服,舍得回来了?”
林晚低下头,忍着恶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顺怯懦:“王管事,我……我回来了。路上耽搁了几天,对不起……”
“耽搁?”王贵猛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茶水溅出来几滴。他抬起三角眼,目光锐利地扫向林晚,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一句耽搁就完了?宗门的规矩还要不要了?灵植圃的活儿还干不干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逾期未归,你负责的那片清心草差点旱死!要不是老子……咳咳,要不是我临时调了人手过去照看,出了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
林晚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片清心草她记得,最是耐旱,就算半个月不浇水也死不了。王贵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想要敲打她,顺便捞点好处。
前世她胆小,又被白辰“关怀”得乱了心神,每次被刁难,不是默默忍受,就是把自己本就微薄的份例省下来孝敬他。
但现在……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木然:“管事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我愿意受罚,也会把耽搁的活计都补上。”
王贵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气焰更盛,冷哼一声:“补上?说得轻巧!罚,自然是要罚的!你这个月的灵石份例,扣一半!另外,既然你这么有精力乱跑,那从今天起,后山那十亩最偏远的赤焰薯田,也归你照料了!要是再出半点差错,哼!”
林晚心里猛地一沉。
赤焰薯!那是一种极其难伺候的一品灵植,对地力要求高,又极易招惹一种叫“钻地甲”的低阶害虫,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捉虫、松土、灌注火属性灵力滋养。通常都是分配给犯了错或者最没背景的杂役去干苦役的。
而且后山那片地,距离思过崖禁地可比灵植圃近得多……
这惩罚,倒是阴差阳正地“帮”了她一把。
只是,这样一来,她每天需要付出的劳动量将大大增加,恐怕很难再有空闲时间去思过崖探查。
“怎么?不乐意?”王贵见她沉默,三角眼一眯,语气更加不善。
“不敢。”林晚垂下眼帘,“弟子领罚。”
“这还差不多!”王贵满意地重新端起茶杯,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去干活吧!先把清心草田的杂草除了!看着就碍眼!”
“是。”林晚低声应下,退出了管事房。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站在灵植圃的田埂上,看着眼前一望无际、在微风中摇曳的各种灵植,闻着那熟悉的泥土和灵植混合的气息,前世的种种艰辛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没有实力,就连最基本的尊严都难以保全。
她走到那片所谓的“差点旱死”的清心草田边。草叶青翠欲滴,长势旺盛,泥土湿润,显然刚被精心照料过。
林晚沉默地拿起地头放着的除草法器——一把锈迹斑斑、仅附着了最微弱清风符的旧锄头,开始机械地清理田垄间稀疏的杂草。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粗糙的木制锄柄磨得她本就红肿的手掌更加疼痛。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疲累和疼痛,只是不停地挥舞着锄头。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张头的话、王贵的刁难、白辰虚伪的笑容、还有萧寂那冰冷孤寂的陨落消息。
力量……
她需要力量。
不仅仅是能活下去的力量,更是能查明真相、能为自己和萧寂讨回公道的力量!
可是,就凭她这斑杂的五灵根,这低微的修为,在这外门杂役处,看不到任何希望。
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她才勉强将分配的任务做完。腰酸背痛,饥渴交加,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杂役居住的通铺院子。
所谓的住处,就是几间大通铺房子,每间房里挤着十几个杂役女子,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各种廉价脂粉的味道。
没人注意到她的归来,大家各自忙碌着洗漱、整理,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说笑、分享着宗门里听来的八卦。
林晚默默地去公共水渠边打了点冷水,胡乱擦了把脸和手,然后领了自己那份粗糙的晚饭——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馍馍和一小碗看不到油花的清汤。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蜷缩着坐下,小口小口地啃着剌嗓子的馍馍。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周围零星传来的话语。
“……真的假的?白辰师兄今天真的训斥了那几个嘴贱的家伙?” “千真万确!好多人都看见了!白师兄真的好温柔好公正啊!” “要是能进内门,天天看到白师兄就好了……” “做梦吧你!不过话说回来,灵犀剑尊死了,白师兄是不是就是咱们宗门这一代弟子中最厉害的了?” “差不多吧?不过听说执法堂的严师兄也很厉害……” “唉,可惜了剑尊大人,长得那么好看,就是太冷了……” “好看顶什么用?死了还不是一抔黄土?我听说啊,衣冠冢好像真的要定在思过崖那边了……” “思过崖?天哪!那边晚上闹鬼啊!谁敢去啊!” “反正我不敢……估计也就是个形式,以后也没人真会去祭拜吧……”
林晚啃馍馍的动作慢了下来。
消息传得真快。连这些普通杂役都开始议论衣冠冢的地点了。
看来,思过崖之事,八九不离十了。
她必须尽快去一趟!
可是,王贵罚她去照料后山的赤焰薯田,那里活计繁重,看管也严,她如何能脱身?就算勉强溜出去,思过崖是禁地边缘,必然有阵法或弟子看守,她一个灵力低微的小杂役,怎么可能靠近?
一个个难题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夜深人静。
通铺里鼾声四起,偶尔还有梦呓磨牙的声音。
林晚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手腕上被那老乞丐抓出的红痕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青紫色,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白天的遭遇。
那诡异的警告,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壁上斑驳的泥灰。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重活一世,她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沿着前世的轨迹滑向深渊?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脏。
就在她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幻觉般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与此同时,她胸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
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林晚猛地僵住,瞬间屏住了呼吸。
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灼热传来的地方——那是她粗布衣裙内侧,一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暗袋。
里面只放了一样东西。
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枚材质普通、颜色黯淡、毫无灵气波动、甚至边缘都有些磨损的老旧铜钱。
这铜钱从小戴在她身上,除了偶尔能让她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比如捡到几文钱、抽签能抽个中平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未有过任何异常。
刚才……是它的反应?
林晚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又让她忍不住生出万分期待的念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这枚她从未在意过的普通铜钱,竟然是什么隐藏的宝物?是她重生带来的……契机或者说……金手指?
她猛地坐起身,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旁人,颤抖着手,急切地探入衣襟内,想要将那枚铜钱掏出来看个仔细。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枚冰冷铜钱的瞬间——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猛地从屋子外面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杂乱尖锐的破碎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又摔得粉碎!
“啊——!”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熟睡中的杂役们被瞬间惊醒,通铺里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惊问声、摸索声此起彼伏。
林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缩回了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月光下,只见院子角落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原本摆放着的一个用来积存雨水的大水缸,此刻竟然凭空碎裂!
陶片炸得到处都是,缸里的污水流了一地,在月光下反射着凌乱的光。
一个守夜的小杂役正瘫坐在那片狼藉不远处,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指着那堆碎片,语无伦次地尖叫:
“鬼!有鬼啊!我、我刚刚看到……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嗖一下撞、撞破了水缸!然后就……就不见了!”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通铺。
所有人都惊恐地缩在了一起,看向窗外那片狼藉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林晚却怔怔地坐在铺上,一只手还按在胸口那枚重新变得冰凉的铜钱上。
水缸碎裂的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黑影?鬼?
她猛地想起白天那个老乞丐嘶哑的警告。
“……煞气冲天……因果太重……你扛不起……”
又想起膳堂外老张头的话。
“……那地方闹得多凶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了她的脑海,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
那撞破水缸的黑影……
那枚突然发烫的铜钱……
这一切诡异的征兆……
难道是因为……她身上沾染了……属于萧寂的……那份所谓的“因果”和“煞气”?
他已经……开始……注意到她了吗?
月光透过窗棂,苍白地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窗外,破碎的陶片和污水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而狰狞的警告。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呜咽。
林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