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
陆景然那句压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你几天没睡了?”——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默强撑的平静。
她猛地抬眼,撞进他那双看似慵懒、实则锐利如鹰隼的桃花眼里。
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戏谑和玩味,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要透过她苍白的面具,看清底下隐藏的所有疲惫和挣扎。
林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下意识地想反驳,想维持那副无懈可击的冷硬外壳。
但连日被噩梦侵蚀的精神和严重匮乏的睡眠,让她的反应慢了半拍,甚至在那极短的瞬间,眼神里泄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看穿后的怔忪和虚弱。
她迅速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指尖更加用力地掐进虎口,试图用尖锐的痛感驱散那瞬间的失态。
“不劳陆少费心。”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调,却因为刚才那一瞬的停顿而显得底气不足,“一点私事,不影响工作。”
“私事?”陆景然挑眉,目光扫过她眼下那浓重的、连精致妆容都快要遮不住的青黑,以及她无意识掐得发红的手背,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林小姐这‘私事’的动静,看着可比星辉项目攻坚刺激多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后靠,视线却依旧锁着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李经理,刚才争议的那部分预算,景然资本可以额外追加一笔风险担保额度,利率按最低走,条件是星辉必须采用指定的算力模块方案。”
项目经理李明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真的?!陆少!这……这太好了!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几位董事和高管瞬间噤声,面面相觑,脸色尴尬。陆景然这手笔,哪里是风险担保,分明是直接用钱砸场子,强势给林默的方案站台!他们再质疑,就是直接打陆景然的脸了。
陆景然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目光重新落回林默身上,语气懒散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好了,技术风险和资金问题都解决了。林小姐,作为项目最重要的负责人,你是不是该保重一下‘革命本钱’?现在,立刻,马上,休息。”
林默蹙眉:“会议还没结束,后续……”
“后续细节,李经理会跟我的助理对接。”陆景然直接打断她,站起身,顺手拿起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应当,“林董,”他看向主位上有些发懵的林正鸿,笑了笑,“借您女儿半天,不介意吧?合作方总得关心一下合伙人的身心健康,免得项目中途垮了,大家都不好看。”
林正鸿张了张嘴,看着女儿那明显憔悴的脸色,又看了看气场强势的陆景然,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默默,你就听陆少的,先回去休息吧。这边……爸看着。”
林默还想说什么,陆景然已经微微倾身,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带着一丝危险的调侃:“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林小姐,我建议你选前者,毕竟这会议室里……看热闹的人不少。”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冷杉调,和她周身萦绕的咖啡与疲惫的气息格格不入。
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
她抬眼,冷冷地瞪着他。
陆景然毫不退让地回视,桃花眼里笑意浅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压迫力。
僵持了短短两三秒。
林默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连续的睡眠剥夺和高度精神紧张早已让她濒临极限,猛地起身的动作让她眼前瞬间一黑,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肘部。
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她可能出现的踉跄,又没有过多的冒犯。
是陆景然。
他的指尖温度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臂,脸色更白了几分,语气冰冷:“放手。我自己走。”
陆景然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些。
林默不再看他,对林正鸿和与会众人微一点头,转身快步走向会议室门口,背影僵硬,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和不甘。
陆景然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像一只盯紧了猎物的慵懒猎豹。
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两人前一后离开了会议室。
电梯里。
狭小的空间,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林默紧抿着唇,盯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全身的细胞都写满了“生人勿近”。
陆景然靠在对面的轿厢壁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从她紧抿的苍白嘴唇,到她微微颤抖的眼睫,再到她依旧无意识紧握的手。
“打算去哪?”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回家。”林默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
“哦?”陆景然挑眉,“回家继续对着电脑‘休息’?还是回去继续做你那……挺刺激的‘私事’?”
林默猛地转头瞪他,眼底终于燃起一丝真实的怒意:“陆景然!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地下车库的冷空气涌入。陆景然率先走出去,回头看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刚才不是说了?关心合伙人的身心健康。”
他走到她那辆黑色的轿车旁,用她的车钥匙解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然后看向她,示意她上车。
林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不麻烦陆少了,我自己有司机。”
“司机我让他先回去了。”陆景然语气轻松,“正好,我也累了,懒得开车。搭个顺风车,林小姐不介意吧?”
林默:“……”她简直想把手包砸到他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跟这人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她冷着脸,大步走过去,弯腰坐进副驾驶。
陆景然满意地勾唇,替她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引擎低吼一声,车子平稳地驶出车库,汇入午后略显拥挤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寂静。
林默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全身依旧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试图思考项目的事,思考如何应对系统的阴招,思考陆景然这反常举动背后的目的……但极度疲惫的大脑像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涩,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陆景然似乎注意到了,伸手帮她放下了遮阳板。
动作自然流畅。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说话,也没看他。
车子遇到一个红灯,缓缓停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洋洋地洒在身上。车内空调的温度打得很舒适,引擎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单调的白噪音。
长时间缺觉带来的生理性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强过任何意志力。
林默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她拼命地想保持清醒,手指更加用力地掐自己,但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模糊、下沉……
车窗外的喧嚣渐渐远去。
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于陆景然周身无形场域中的安定感(或者说,系统异常的安静)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断裂。
她的头,微微歪向车窗一侧,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睡着了。
陆景然侧过头,看着她的睡颜。
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平日里总是紧抿着、显得过于冷硬的唇角微微放松,却依旧带着一丝即使在睡梦中也难以化开的倔强和疲惫。眉头微微蹙着,像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情困扰。
褪去了所有尖锐的防备和冰冷的伪装,此刻的她,看起来异常脆弱,甚至……有点可怜。
像一只终于力竭倒下、却依旧警惕地蜷缩起来的幼兽。
陆景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
那双总是氤氲着雾气、让人看不真切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有关注,有探究,有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惜的柔和。
绿灯亮起。
后车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陆景然收回目光,平稳地启动车子。
他放缓了车速,尽量保持平稳,避免颠簸惊醒她。
甚至,在下一个转弯前,他伸出手,极轻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歪向车窗的脑袋,往座椅靠背的方向微微托了一下,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他的指尖,极其短暂地擦过她耳际散落的几根发丝,触感冰凉柔软。
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随后,他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外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雪松香气,将她单薄的身体笼罩其中。
睡梦中的林默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往温暖的外套里缩了缩,蹙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陆景然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很浅,很快消失。
他转过头,专注地看向前方道路,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深邃难测。
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车内依旧安静。
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和引擎平稳的运行声。
以及……
脑内,那持续了数日、令人发狂的噩梦低语和系统杂音,第一次,彻底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安稳的……静默。
仿佛只要靠近这个男人,那些纠缠她的魇魅,便暂时……偃旗息鼓。
这一觉,短暂却深沉。
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获得了片刻喘息。
车子最终缓缓停在了林默公寓的楼下。
陆景然没有立刻叫醒她。
他只是熄了火,坐在驾驶座,安静地等着。
侧着头,目光落在她依旧沉睡的脸上,眼神晦暗不明。
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超出他预期的藏品。
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
林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短暂的迷茫之后,意识迅速回笼。
她猛地坐直身体!
身上盖着的、带着陌生男性气息和体温的西装外套滑落下来。
她愣住,低头看着那件昂贵的、面料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外套。
然后,她猛地转头。
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带着懒洋洋笑意的桃花眼里。
陆景然不知何时解开了安全带,侧身靠着方向盘,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距离近得她几乎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醒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语气却依旧玩味,“睡得还好吗?林小姐的口水,差点流到我车座上了。”
林默:“!!!”
她的脸颊瞬间爆红!不是害羞,是纯粹的窘迫和恼怒!
她竟然真的睡着了?!还在他的车上?!还盖着他的衣服?!
她猛地将外套扔还给他,像扔开什么烫手山芋,语气冷硬试图掩饰尴尬:“到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陆景然接住外套,随手扔到后座,挑眉:“看林小姐睡得这么香,不忍心打扰。毕竟,‘休息’是医嘱。”
他特意加重了“休息”两个字。
林默深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对话,伸手就去解安全带:“谢谢陆少‘顺风车’,不送了。”
她的手却因为刚睡醒还有些发软,加上心急,安全带的卡扣按了几下都没按开。
陆景然忽然倾身过来。
温热的呼吸瞬间逼近,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将她笼罩。
他的手臂越过她,手指精准地按下了安全带卡扣。
“咔哒”一声轻响。
束缚解除。
但他的身体却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停在一个极近的距离,低头看着她。
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泛红(气的)的耳根和强作镇定的脸上。
“林默,”他开口,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你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可爱多了。”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部!
她猛地伸手推开他,力道之大,让陆景然都向后晃了一下。
“滚开!”
她丢下两个字,几乎是狼狈地推开车门,逃也似地冲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公寓大堂入口。
背影僵硬,脚步凌乱,透着一种罕见的仓皇。
陆景然坐在车里,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她推开的下巴,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加深,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低笑。
“啧,脾气还挺大。”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件被她扔回来的外套,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刚才她睡着时,那异常安稳深沉的睡眠状态……
以及,此刻他靠近时,她虽然恼怒却并无其他异常的反应……
似乎,印证了他的某个猜测。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帮我查一下,最近市面上,或者黑市,有没有什么新型的……神经干扰类药剂或者设备。”
“对,效果类似……长期睡眠剥夺和精神暗示。”
“重点查一下……和苏家那边可能有关的流向。”
挂了电话,他再次看向公寓大楼的入口,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和莫测。
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一个缓慢的节奏。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而此刻,冲进电梯里的林默,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大口地喘着气。
脸颊依旧滚烫,心脏狂跳不止。
不是因为心动。
而是因为一种……被完全看穿、被打乱节奏、甚至被触碰到某种隐秘弱点的……惊慌和愤怒!
还有……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耳朵。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他靠近时,那温热呼吸拂过的触感。
以及……
她猛地意识到。
刚才在车上,在他身边……
她竟然……没有做噩梦。
睡得……该死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