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尖凿开青石的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风停了,蝉噤了,连山脊上的老松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沈清禾跪在碎石之间,指尖抚过那八字古篆——“天工开物,利在民生”。
字迹深嵌石中,像是千年前的匠人用骨血刻下的一句誓言。
她的心跳与地底那微弱却持续的震感渐渐同频,仿佛听见了某种沉睡已久的召唤。
“有水。”小泉猛地从地上爬起,声音发颤,“真的……在动!”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后退,有人前倾,目光在井口与沈清禾之间来回逡巡。
陈九公手里的香炉晃了晃,灰烬洒落如雪,他嘴唇翕动,终究没说出半个阻拦的字。
老錾头蹲下身,眯眼往井口探去。
井道幽深,黑不见底,但一股潮湿凉风正缓缓自下而上涌出,带着久封泥土与岩石的气息,沁人肺腑。
“榫接石砖……”他伸手轻叩井壁,耳贴其上听了一阵,猛然抬头,“是禹王时代的‘锁龙工’!这种结构千年不塌,可也意味着——井道窄、弯多、人进不去。”
众人面色一沉。
若无法探明深处情况,引水便是空谈。
沈清禾没有说话。
她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瓶身温润,内里仅存一滴澄澈如露的液体——那是空间灵泉浓缩而成的最后一滴精华。
她曾用它救活垂死幼苗,也曾以半滴催生五季稻穗。
如今,她将它举至眉心,闭目低语:“不是求你,是还你。先人留智,我承其责,今日开渠为民,愿你共赴此誓。”
话音落,她将灵泉轻轻滴入井心。
刹那间,寂静炸裂。
一道淡金色纹路自井口浮现,如涟漪扩散,迅速攀上井壁。
那纹路初时细若游丝,继而层层绽开,竟成一朵九瓣莲形图腾,花瓣中央一线贯通,状如田字分割——正是她空间深处最核心的“井田纹”!
金光流转,映得四野恍如白昼。
可只瞬息,光芒便开始黯淡,仿佛力量难以为继。
沈清禾瞳孔微缩。
她明白了:这口古井,是先民以智慧凿通地脉的枢纽,而她的空间图腾,正是与此共鸣的钥匙。
但要彻底激活,仅靠外物不够——需血脉为引,魂契为媒。
她咬牙抽出随身短刃,寒光一闪,掌心已被划开一道深痕。
鲜血涌出,顺着指缝滴落。
第一滴,砸在青石上,无声无息。
第二滴,落入井口,井壁金纹轻颤,似有回应。
第三滴落下时——
大地骤然一震,仿佛沉眠万年的巨兽翻了个身。
井田纹骤然爆亮,金光如瀑逆流而下,顺着地脉疾驰蔓延。
九道虚影自岩层深处破土而出,化作九条奔腾水脉,在空中蜿蜒盘旋,宛如神龙腾跃。
它们精准地对应着陆时砚此前绘制的“井田策”九个布水节点,一一归位,悬于半空,久久不散。
全场死寂。
有人腿软跪地,有人掩口失声,连陈九公都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石碑,颤声道:“这不是妖法……这是天赐……是天意归于合法之人啊……”
土伯公拄着拐杖缓缓上前。
这位守了土地庙六十八年的老人,一生谨守禁忌,从不信妄动地脉可行。
此刻,他望着那悬浮半空的水脉虚影,眼中浑浊的老泪滚落。
他默默掏出一炷新香,插进井边泥土,低头喃喃:“土伯不怒,只为民生开道。若有罪愆,由我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风起了。
不是寻常的风,而是带着湿润水汽的暖流,自井口源源不断涌出,拂过每个人的脸颊,像是一声跨越千年的叹息终于得以释怀。
当夜,全村未眠。
火把连成星河,铁锹翻动如潮。
男人凿石开渠,女人肩挑背扛运土,连七八岁的孩童也提着小陶罐送水润喉。
陆时砚立于高台,手持竹竿指点方位,声音清冷却坚定:“东三丈,转北七尺,避断层!”他白衣染尘,眉间凝霜,却始终未曾下台半步。
沈清禾穿梭于各段沟渠之间,掌心血仍未止,她便以血混灵泉,点染沟壁。
每一点落下,泥土便泛起微光,迅速凝结硬化,防渗固土,宛若天成。
她脸色渐白,脚步已有些虚浮,却依旧不肯歇息。
子时将尽,万籁俱寂。
忽然,一声极轻的“汩”响,自主井方向传来。
紧接着,一道清流破土而出,顺着新开的主渠缓缓前行,如初生婴儿试探世界。
它一路向前,汇入干涸多年的池塘,水面微微荡漾,升起一层薄雾。
雾气氤氲,映着满天星斗,竟如银河倒灌人间。
有人怔怔看着,忽然跪下,磕了一个头。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无声哽咽。
“活了五十岁……头回见人把天命攥在手里。”一位老农抹着眼角,声音嘶哑。
沈清禾站在池边,望着那一池初生之水,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衣袖早已浸透暗红。
她倚着冰冷的井栏,身体沉重如铅,可心底却有一股热流缓缓升起。
而在她身后,黎明尚远,大地静默,三百顷荒田仍在黑暗中等待苏醒。
黎明前最深的暗,是大地与天光之间那一线沉默的拉锯。
三百顷荒田,在昨夜那股悄然涌动的清流浸润下,竟如被无形之手抚过,干裂的土缝缓缓弥合,板结的地表泛出湿润的墨色。
稻秧一夜间挺直了腰杆,叶尖挑着将坠未坠的露珠,每一颗都映着微弱的星辉,仿佛整片原野睁开了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个给了它们生机的女人。
沈清禾仍倚在井栏边,掌心的血早已凝成暗红的痂,可那痛感却像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底。
她闭着眼,呼吸浅而绵长,身体沉重得仿佛要沉入脚下的泥土。
可就在这一片虚浮之中,她的意识却异常清明——她听见了土地苏醒的声音,细微如根须破土,却又宏大如地脉奔涌。
陆时砚悄然走近,解下沾满尘灰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肩上。
布料带着他体温的余烬,覆下来的一瞬,像是某种无声的承接。
“你说得对,”他声音低哑,目光掠过那一片重生的绿野,“真正的力量,不是藏在刀锋上,而是长在泥土里。”
沈清禾嘴角微扬,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说的不只是水,不只是田,更是人心。
昨夜万人执火、凿石引渠的场面,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那是信任的汇聚,是长久以来被饥馑与绝望压弯的脊梁,终于愿意为希望重新挺起。
风从渠面滑过,带着湿意与新生的气息。
远处,陈大柱正蹲在田埂上,笨拙地帮李婶扶正一株歪倒的秧苗。
他的动作生硬,指节粗粝,甚至不小心扯断了一片叶子,惹得李婶轻斥一声。
但他没恼,只是挠了挠头,又小心翼翼换了个手法,重新埋土压实。
这一幕落在沈清禾眼中,像是一颗种子终于落地生根。
她缓缓睁开眼,晨光尚未铺展,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极淡的青白。
就在这半明半昧之际,空间深处忽有一声轻响,如古钟余韵,荡入识海。
一道铜印虚影浮现眼前,其上铭文流转,第四道刻痕缓缓成型——
“顺天应人,以水载道。”
她心头一震。
这是系统的回应,是对昨夜“以血启脉、以民为本”的认可。
随之而来的,是空间沃土灵气的退转——三成灵力悄然消融,渗入地脉,与新通之水融为一体。
土壤颜色由深褐转为浅黄,虽不再具备催熟奇效,却多了一项恒久之能:每日可引地下浅层水源百担,无需再耗灵泉。
这意味着,从此之后,这片土地不再依赖她的金手指,而是真正实现了“自给自足”。
她默然良久,终将那枚虚影凝实的铜印取出,供于村中新建的信碗堂正厅。
它被安放在《民食录》旁——那本她亲手编撰、记录灾年存粮与耕作之法的手册。
两物并列,一为道,一为器;一为心,一为行。
小豆子气喘吁吁跑来,脸上还沾着露水:“姐!邻村……邻村三家都派人来了!说要买‘活种’米,还问……能不能学这‘引水之术’?”
沈清禾站在堂前,望着窗外那一望无际的绿浪翻涌,晨风拂动她的发丝,也拂动了她眼底深处那一抹久违的安宁。
她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如凿石:
“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