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针,扎在城西荒草场上。
风从枯芦苇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大地也在为那些被抹去的名字哀鸣。
沈清禾蹲在窝棚外,指尖拂开腐烂的茅草,泥土腥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她手中那枚青铜小印仍在微微震颤,热度未退,像一颗活的心脏贴在掌心。
三百步内——它指向的就是这里。
朱小乙挥动铁锹,几下刨开浮土,木箱露出一角,漆皮剥落,锁扣锈蚀。
他咬牙撬开箱盖,一股陈年墨与潮湿纸张的气息弥漫开来。
“工役名册?”朱小乙翻动簿册,声音陡然拔高,“三百二十七名‘修河民夫’?每日领米一升、钱五文?这账做得倒齐整!可去年根本没开河道工程!”
沈清禾接过名册,一页页翻看。
笔迹呆板重复,姓名多是“王大”“李二”之类俗名,住址清一色写着“枫林乱葬岗西侧”。
她冷笑:“拿死人领粮,胆子不小。”
“这不是贪墨。”陆时砚站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如古井,“这是系统性的套取。”
沈清禾心头一动,忽然将名册按月拆分,手指划过领取记录。
春三月,领粮高峰;夏六月,骤减;秋九月,又起一波。
她眸光一凝——这节奏,竟与农时完全吻合。
“不对。”她摇头,声音冷静得近乎锋利,“他们不是单纯吃空饷。你看这些名字的出现频率:有些人只出现在播种期,有些人专在收割季领粮。他们在替真正的农户‘代种’。”
朱小乙愣住:“什么意思?官府用假人头,帮百姓种地?”
“不。”沈清禾眼神渐冷,“是反过来——有人借官仓之名,以‘劳役代耕’为幌子,把本该发给农民的口粮集中挪走,再通过某种方式返还给特定田户,换取他们的田产或劳力控制权。这才是‘影赋’真正的用途——不是逃税,是吞田。”
陆时砚缓缓抬头:“所以你的名字会被冒用,是因为你在系统中属于‘免税孤户’,无亲族牵连,数据干净,极易被复制增殖。你是漏洞,也是钥匙。”
沈清禾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我要见老驿丞。”
老驿丞住在城南破屋,耳背眼花,却对旧日驿道如数家珍。
听闻玄鹰驿三字,他手一抖,茶碗险些打翻。
“那地方……塌了十几年了。”他颤巍巍取出一张泛黄舆图,边角焦黑,似经火燎,“可我记得——先帝登基元年,有支车队打着‘赈灾’旗号,从京畿出发,直奔北境。沿途驿站都签了收粮单,可没人见过粮往哪送。马车空进空出,怪得很。”
他忽然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珠盯着门口:“带队的是个戴孝的老吏,姓钱,左耳缺了一块。说是为先主守孝三十年……啧,谁家主子值得他戴那么久?”
沈清禾与陆时砚对视一眼,寒意自脊背升起。
她取出早已拓印的军粮调拨令副本,逐条比对。
当看到“每站补给米二百石,豆五十石,行期七日”时,她呼吸一滞。
名册上,那三百余名“民夫”三个月累计领取的粮食总量——三千石整。
不多不少,正好是一支千人规模隐兵队伍,往返北境所需的基本补给。
“他在养兵。”陆时砚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用虚假农役套粮,伪装成军需转运,实则暗中供养一支不属于朝廷的武装。而钱师爷……他不是贪财,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天下动荡,好举旗复辟。”
沈清禾缓缓合上名册,指尖抚过青铜小印。
那闭合的眼形图案依旧沉默,但她已听见了无数冤魂的低语。
她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既然他要养兵,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后勤之道。”
次日清晨,农卫营操场上尘土飞扬。
原本修筑防御墙垣的壮丁被尽数召回,重新编组。
“暂停筑墙。”沈清禾立于高台,声音清冷如霜,“改训‘粮运队’——百人规模,日行六十里,负重三石,沿途设哨、记账、验粮、轮换,全部录入《新农要略·后勤篇》。”
朱小乙瞪大眼:“咱们真要练运粮兵?”
“练的不是兵,是规矩。”她淡淡道,“当一套真正严密的物流体系摆在眼前,那些靠伪造名册吃饭的人,自然会慌。”
陆时砚立于她身侧,看着她在晨光中下令调度,眉宇间尽是决断之力。
他忽觉胸口微热,仿佛压抑多年的黑暗裂开一道缝——她不是来逃避命运的,她是来重建秩序的。
而他,曾是那个被烧毁在山道上的王朝最后一点余烬。
如今,却想为她点燃新的火种。
五日后。
县衙库房深处,烛火幽微。
沈清禾悄然潜入,袖中藏着一张浸过灵泉的宣纸,薄如蝉翼,却能感应墙体温差。
她贴墙缓行,指尖轻触斑驳石灰。
忽然,纸角微微卷曲,颜色由白转青。
西北角——有空腔。
五日后,夜色如墨,县衙库房外的石阶上积了薄薄一层露水。
沈清禾伏在墙角阴影里,呼吸轻得几乎与风同频。
她指尖夹着那张浸过灵泉的宣纸,纸面微颤,似有感应——方才她贴墙缓行,从东侧一路探至西北角,纸角果然卷曲泛青,温差异常,确有空腔。
她屏息蹲下,从袖中取出一柄细长的青铜撬针——这是陆时砚前日悄悄交给她的旧物,据说是前朝内廷匠造司特制的开锁工具,轻巧却坚韧。
她小心翼翼插入砖缝,指节用力,一块青砖松动了半寸。
就在这刹那,远处回廊尽头,铁链拖地之声突兀响起,节奏缓慢,却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寒的规律。
沈清禾瞬间收手,将宣纸迅速叠起藏入襟内,身形贴紧墙根。
下一刻,烛光摇曳中,钱师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
他一身素麻孝服,左耳残缺的轮廓在火光下格外刺目,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目光却直直落在她刚才动手的位置。
“小姑娘。”他声音沙哑,像枯枝刮过石板,“你以为撕几页账就能动得了根?这大虞的骨架,是用周朝的尸骨撑起来的。”
他顿了顿,灯笼微微晃动,映出墙上斑驳裂纹,仿佛一道道陈年伤疤。
“若你真想查玄鹰驿的事……”他忽然压低嗓音,几乎只剩气音,“去北岭第三棵歪脖子松下挖,但别说是我说的。”
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去,铁链声渐远,如同幽魂归冢。
沈清禾没有追,也没有动,她在原地静坐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直到确认四周再无异动,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信鬼神,却信直觉。
而此刻,她的心跳如鼓,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牵引她向北岭而去。
翌日凌晨,天光未亮,山雾弥漫。
北岭荒僻,老松盘虬,第三棵歪脖子松孤悬崖边,树干扭曲如挣扎的人形。
沈清禾挥锄深掘,泥土湿重,每一下都似在撬动岁月封印。
半个时辰后,铁器触到硬物——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深埋于树根之下。
打开瞬间,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
匣中仅存半幅地图,纸面焦黑蜷曲,边缘被烈火吞噬大半,但仍可见密密麻麻标注的红点,写着“影赋点”三字。
其中一点正对“山后坊”,正是她如今立足之地。
另附一页残信,墨迹晕染,却依稀可辨:
“……东宫玉圭分执二人,持全者方可启‘天仓’。今逆党窃据南衙,吾等退守幽谷,待麟儿成器……”
当陆时砚接过信纸,指尖骤然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他盯着那熟悉的笔迹良久,喉结滚动,终是一字一顿:“这是我父皇亲笔……他们没死绝……还有人在等我。”
话音未落,沈清禾忽感掌心灼痛——那枚青铜小印竟无端滚烫,识海深处传来尖锐警讯,如同利刃划破寂静:
“伪契逼近——三百步!”
她猛地抬头,望向远处林梢。
晨雾浮动间,两道黑影悄然穿行于树影之后,步伐沉稳,腰间佩刀冷光一闪,刀柄上赫然刻着三个阴刻小字——
黑判官。
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