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而压抑的声响,自暗夜的缝隙中钻出,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春寒未尽的空气里。
声音的源头是东坪村最破败的一间泥屋,那是王婆的家。
巡查的阿青循声而去,掀开门帘的一角,看到的景象让她心头猛地一揪。
屋内寒气逼人,王婆正蜷在草堆上,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瘦削的身体抖如筛糠。
她身上那件破袄的肩头垫得异常厚实,阿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共济会前几日发放的救济棉絮。
阿青冲了进去,眼圈瞬间就红了:“婆婆,这棉絮是给你做褥子的,你怎么……”
王婆艰难地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窘迫和固执:“好东西要省着用……塞这里,风吹不透,能多熬几年。我这把老骨头不碍事,只是……”她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更小的身影,那孩子冻得嘴唇发紫,一双光溜溜的小腿蜷缩着,上面布满了冻疮。
阿青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飞奔回沈清禾的院子,哭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小姐!王婆她……她把棉絮当垫肩,说能熬到明年……可她孙子连条裤子都没有啊!”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沈清禾心上。
她知道,一时的救济如同杯水车薪,无法扑灭贫穷这片燎原大火。
她沉默地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虞地物产志》,指尖迅速滑过“农桑”篇,最终停在“麻桑之属”一节。
书页上记载着,此地曾盛产一种名为“芜麻”的作物,韧性极佳,但因产量低、脱胶难,早已被农人废弃。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霍然转身,唤来正在院中劈柴的孙二狗:“二狗,你在北地军中时,可见过大规模的织坊?”
孙二狗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她们用的不是寻常纺车,是一种滚筒碾麻机,两个大木轮子对滚,再硬的麻秆进去,出来就是一缕缕的软丝!”
“滚筒碾麻机……”沈清禾眼中精光一闪,“双轴对滚,挤压脱胶……画下来!”
废弃的牛棚很快被清理出来,成了临时的试验工坊。
沈清禾召集了村里手艺最好的老夯和几个年轻技工。
她将从山里寻来的芜麻浸泡在空间灵泉中,不过三日,那些粗硬的麻秆竟变得肉眼可见的柔韧。
另一边,孙二狗连说带比划,沈清禾亲手绘制出“双轴碾胶架”的草图,交由老夯试制。
第一台样机很快搭了起来,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粗糙的木制滚轴稍一用力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麻丝在滚压中断裂频频,有时整个木架都会因受力不均而散架。
技工们愁眉不展,老夯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沈清禾却异常镇定,她没有急着修改,而是让人拿来墨笔,每日在木架的破损点位做下记号。
七日之后,木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墨点。
沈清禾将所有人召集起来,指着那些标记点,沉声道:“你们看,所有断裂处,都集中在这几个点,它们构成了一个受力三角。问题不在设计,而在材质与结构。”她当即下令,将关键的关节部位全部换成山中寻来的硬槐木,并在连接处用铁箍加固。
改造后的碾麻机再次转动起来,这一次,它发出了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坚韧的芜麻秆被送入双轴之间,只听一阵“嘎吱”作响,出来的竟是如瀑布般柔软顺滑的熟麻纤维。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呼,他们伸手触摸那些纤维,手感细腻,竟与上好的棉花相差无几,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神技!
设备的问题解决了,人力的难题又摆在面前。
村里的妇人大多只碰过针线纺车,面对这个轰鸣作响的“大家伙”,个个畏手畏脚,生怕被卷了手指。
沈清禾索性在工坊前立起一块木板,亲自组织“织训日”。
她挽起袖子,第一个上手操作,将每一个步骤拆解得清清楚楚。
同时,她定下奖励机制:每人每日完成定量的熟麻加工,即可获得工分,凭工分可兑换盐、米等紧俏物资,超额完成者,另奖布票一张,可优先换取织坊出产的布料。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很快,三十六名手脚最麻利的女工被挑选出来,组成了“麻织组”。
阿青还被派去编写了一本图文并茂的《织坊守则》,将安全规程和分工流程画成小人图,贴在工坊墙上。
半月之后,伴随着织机“咔哒咔哒”的韵律,第一批粗布终于下机了。
那布料呈淡雅的米白色,质地紧密,触感虽不如丝绸,却带着一种朴实而坚韧的力量。
恰逢此时,几位常来枫林渡洽谈盐贸的府城商贾正要返程。
沈清禾当机立断,让人将新布抬到渡口。
她当着商人的面,剪下一尺布片递过去,声音清朗:“诸位请看,此布乃本地芜麻所制,耐洗抗磨,极适合做军服衬里或行商的货袋。若各位愿代为销售,我愿以成本价供货,只求一个条件——必须标明‘枫林共织’的字号。”
一个为首的商人起初还带着几分不屑,虞南之地的土布能有多好?
可当他将布片拿到水里浸泡搓洗,再晾干一对比,顿时面露惊容。
这布的缩水率竟不足三成,远胜市面上那些掺假的杂麻布!
他当场拍板,签下了整整一百匹的订单。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周边的村落,原本还在观望的各村里正纷纷上门,请求加入这个“织坊联盟”。
织坊要扩建,木材的短缺立刻成了新的瓶颈。
枫林渡周边的山林都归县衙管辖,砍伐需要勘合执照,可申请递上去数日,却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
沈清禾没有去县衙争辩,反而组织村民上山,不砍一棵活树,只捡拾那些被风吹倒的枯木、无人问津的枯枝藤蔓。
半月下来,竟也积攒了半个仓库。
她命老夯将这些杂木粉碎,混合黄泥与草筋,制成一种特制的“夯土砖模”。
用这种砖模建造新织坊的墙体,不仅坚固,还冬暖夏凉。
陆时砚看着那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不禁对沈清禾赞叹道:“无材可用,便自造其材;无人可信,便自立其信。你这一手,釜底抽薪,比直接去跟县衙抢山头,高明也更狠。”
当夜,沈清禾识海中的那枚古朴铜印再度轻颤,一行新的字迹缓缓浮现:【地产联动·共鸣】进度更新:「土地累计:八十九亩;自给率:粮百分之七十五、盐百分之五十三、布百分之三十一」。
窗外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
沈清禾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油灯,在那副巨大的“三年民生图谱”上,用朱笔将“布”字后面的一片空白涂满了红色。
她凝视着图谱,轻声呢喃:“再有十一亩地,自给率就能突破六成……到那时,整个虞南的棋局,就该由我来落第一子了。”
图谱之上,枫林渡如同一颗心脏,新生的血脉正沿着一条条虚线向外延伸。
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
然而,此刻的枫林渡口,却悄然汇聚起一股与这份希望格格不入的暗流。
随着织坊声名鹊起,渡口的客船日益繁忙,但最近几日,船上下来的生面孔却越来越多。
他们衣着光鲜,口音各异,不像行商,倒似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
他们对“枫林共织”的新布不感兴趣,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渡口边的茶寮里,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越过喧闹的码头,投向远处那一片片即将泛黄的麦田。
空气里,除了丰收的预兆,似乎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算计的诡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