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在府城南门的青石阶上,尚未散尽。
城门口空地平日是市集开张、囚犯示众之所,今日却被一队沉默而坚定的农人占据。
二十辆板车并排停驻,麻布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漆黑如墨的土壤——那不是寻常黄泥,而是带着湿润草木气息、仿佛能沁出油来的灵泉沃土。
百姓围拢而来,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震惊:“真要在衙门前种田?这女人疯了不成?”
沈清禾立于中央,一身粗布裙裾沾着夜露与尘土,发髻用一根竹簪挽住,眉眼沉静如深潭。
她手中握着一把铁锄,刃口在初阳下泛出冷光。
昨夜灯火未熄,她亲自监工,命人赶制出三丈长幡,悬于木架之上,朱砂大字赫然写着:“山后坊耕读堂·春播实演”。
其下挂起《新农要略》首篇图解,图文并茂,从整地、浸种到浅水勤灌,条理清晰,连不识字的老农也能看懂一二。
陆时砚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袭素袍被风吹得微动,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知道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对旧农法的挑战,更是向整个官府体制发起的无声宣战。
“此举逾矩。”他低声提醒,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担忧,“县令若动怒,差役顷刻便至。”
沈清禾没有回头,只是将锄尖轻轻插入地面,动作缓慢却坚定,像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她嗓音不高,却穿透晨风:“他们若敢来毁土,便是毁粮。今年春荒未解,谁担得起饿死百姓的罪名?”
话音落,第一锹土翻起,黝黑的泥土如刀切般整齐裂开,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
围观者心头一震,仿佛听见了大地苏醒的声音。
辰时三刻,脚步声由远及近。
五名差役手持木棍疾步而来,领头的小吏脸色阴沉:“奉县令之命,此处乃市曹重地,严禁耕作!尔等速速退去!”
人群骚动,有人悄悄后退,有人屏息观望。
沈清禾依旧低头整土,头也不抬。她只淡淡道:“取锅来。”
吴老曲应声而出,搬出一口铁锅,舀米淘洗,就地支灶生火。
米粒入锅,清水沸腾,不过片刻,稻香弥漫街巷,勾得路人喉头滚动。
她这才直起身,面对差役,朗声道:“今日所种,乃‘三日熟早稻’试验种。我当众宣告:三日后若真成熟,任官府查验;若未熟,我不但自领诬民之罪,更愿捐百石米粮赈济灾民!”她打开种子匣,倒出一把普通稻种,在阳光下展示,“无符无咒,无法无术,唯凭土、水、光三项改良之法。若有不信者,可上前细察。”
人群中一名满脸沟壑的老农颤巍巍走近,抓起一把黑土捻了捻,又凑近鼻尖嗅闻,忽然抬头,眼中竟有泪光:“这土……养根,活气……几十年没见过了……”
孩童不知何时已蹲在田边,小手扒拉着湿润的土壤,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消息如风,顺着街巷飞奔而去——山后坊那个被休的妇人,要在府门口种三天就熟的稻子!
午时刚过,日头渐高,热意蒸腾。人群仍未散去,反而越聚越多。
这时,一个灰袍身影穿过人墙,缓缓伫立于外围。
柳先生拄着拐杖,面容冷峻,目光如冰扫过那面长幡,最终落在沈清禾身上。
“你可知,”他开口,声音干涩却不容忽视,“市曹之地不得耕作,乃祖制?违者以扰乱秩序论处。”
沈清禾正弯腰铺平最后一片田畦,闻言直起身,额角沁汗,衣袖擦过脸颊,留下一道泥痕。
她望向这位曾教化一方的县学教谕,眼神清明如洗。
“那请问教谕,”她反问,“祖制里可写着‘百姓不准吃饱’?”
众人一静。
她指向图解板上的“根系培育图”,继续道:“您教学生背‘粒粒皆辛苦’,却不让他们亲眼看看一株稻是如何活下来的?若知识只存于书页之间,那这些书,早该喂了虫蛀。”
柳先生脸色骤变,嘴唇微抖,似要怒斥,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那些围着图板指指点点的村民,看着孩子捧土欢笑的脸,终究只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一声颤抖的呼喊响起。
“娘子!我能……能取一把土回去试试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农夫挤出人群,脸上沟壑纵横,双手枯瘦如柴,眼中却燃着近乎卑微的期盼。
沈清禾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转身拿起木勺,从板车中舀起一捧沃土,轻轻倒入对方递来的破布袋中。
“能种出一穗,就算你的。”她说得轻,却重如千钧。
那人抱着袋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嚎啕大哭。
日影西斜,土地初整,秧苗即将入田。
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泥土香与未散的饭味,仿佛一场无声的变革正在悄然扎根。
忽然——
远处马蹄声疾,踏碎寂静。
众人回首,只见烟尘滚滚,一人单骑而来。
玄袍猎猎,身形削瘦,面容隐在逆光之中。
待他翻身下马,缓步走入田中,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抔黑土,久久不语。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申时末,春阳斜照,新翻的黑土在夕晖下泛着湿润的油光。
二十块整齐划一的田畦已整备完毕,秧苗筐一字排开,只待明日辰时插秧演示。
沈清禾蹲在田边,指尖轻捻起一撮土壤,感受其松软与弹性——灵泉沃土经一夜静置,活性未减,根系培育的最佳状态已然达成。
忽然,马蹄声自南门长街疾驰而来,踏碎了渐浓的暮色。
众人回首,只见一骑孤影破尘而至。
玄袍翻飞,身形瘦削,正是济世堂巡查使白砚秋。
他未带随从,也无仪仗,翻身下马的动作却依旧利落,仿佛早已厌倦了那些象征权力的繁文缛节。
他默然走入田中,靴底踩进湿润的泥土,竟未有半分迟疑。
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抔黑土,先是闭目深嗅,再以指捻碎,细细观察颗粒质地。
良久,他低声道:“这不是寻常粪肥。”
沈清禾站在三步之外,并未迎上,亦未退避,只淡淡应道:“秸秆还田,畜骨补磷,地力不竭。”
白砚秋抬眼望她,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你加了骨粉与草木灰配比?”他声音微哑,“比例三比七?”
她点头。
他忽然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陈年旧事狠狠刺中。
再睁眼时,眸底竟有几分恍惚:“我幼时见村妇用童尿浇菜,被族中长老杖责三十,说她‘污秽神田’,触怒农神……可那一年,她家菜园绿得发亮,瓜果压藤。”他苦笑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你今日种的不是稻子,是砸在我脑子里的坟。”
人群一片寂静。连陆时砚都微微动容,悄然握紧了袖中的手。
可下一瞬,白砚秋站起身,拍去掌心泥土,神色重归冷峻:“你在城门口立坛讲农,等同另立‘民庙’。农事归官督,教化属儒统,你一个弃妇,私设讲席,聚众授业,形同谋逆。县令不会容你。”
沈清禾仰头看他,风拂乱了额前碎发,她却不曾伸手去理。
她只是平静道:“若吃饱饭是罪,那我愿万世背此孽。”
白砚秋未再言语,翻身上马,玄袍一扬,绝尘而去。
暮色四合,秧苗终得尽插。
沈清禾立于田畔,当众宣告:“明日此时,讲解‘密植间距’之法,凡愿学者,皆可前来。”话音落下,百姓陆续散去,眼中却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光——那是希望,也是觉醒的萌芽。
归途中,陆时砚走在她身侧,沉吟许久才道:“白砚秋今日言语松动,或可争取为援。”
“他信的是‘正道’,不是我这个人。”沈清禾摇头,脚步未停,“他今日低头,是因事实击心;明日若举刀,也必因礼法压顶。他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变局。”
话音未落,前方骤然腾起火光!
众人惊呼回头——那片刚整好的试验田,竟已被烈焰吞噬!
浓烟滚滚,火舌狂舞,朱小乙率人提水奔来,奋力扑救,可火势迅猛,待熄灭时,仅余两成秧苗残存焦土之上。
夜风卷着焦味袭来,沈清禾站在废墟前,一言不发。
她的手指缓缓探入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小印,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那是“耕读堂”初立时,第一个来听课的孩子亲手刻给她的。
翌日清晨,天光微明,人们重返府门空地,却见昨夜焦土之上,竟冒出数十个小土堆。
每堆不过巴掌大,却都覆着薄膜,插着竹签,上面墨迹未干,一一写着名字与村落:
“李家庄陈三试种”
“西岭张婆承壤”
“河湾李二接土”……
沈清禾缓步走过那一片新生的微土,指尖轻抚过一根根竹签,忽而一笑,眼底寒霜尽化春风。
“他们烧得了一块地,”她低声说,“烧不了千家锅。”
远处,老夯家的墙角下,一个佝偻身影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抔黑土铺平,覆膜保墒——那是全村第一个敢在自家院中试种的人。
而就在府衙东墙的告示栏旁,一张崭新的黄纸悄然贴出,墨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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