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水面下暗流激涌,很快,这股力量便冲破了平静的假象,演变成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街边小贩的叫卖声都似乎少了往日的鲜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惶。
首先打破这脆弱平衡的,是南城那家名为“好再来”的客栈。
年关已近,本应是万家灯火,筹备守岁的温馨时辰。然而,子夜时分,一道刺目的红光骤然划破南城的夜空,紧接着是呛人的焦糊味和惊恐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瞬间撕碎了夜的宁静。
火势起得极其诡异,并非从灶间或柴房这类常失火的地方燃起,而是几乎同时从客栈前后院多处冒起,并且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
尽管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和邻近百姓奋力扑救,担水、扬沙,但那火仿佛有了生命,顽强地抗拒着扑灭的努力。待到黎明时分,火势终于被控制住,客栈一半也已经化为焦土了。
然而,比火灾本身更令人感觉诡异的是,清理火场时,众人发现虽然火势很大,但是客栈里的大部分住客和伙计都安全的跑了出来,有几个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裹着被子扔在了大街上。
只是住在客栈天字号院落的几名南洋商人,包括那位化名“贾仁”、身材微胖、举止神秘的尼亚国商人,连同他们的几名随从,全都踪迹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京兆尹衙门派人查勘后,给出的结论是“不慎走水”,至于那些番商,“或因惧责,或本就行踪不定,已潜逃无踪”,以此草草结了案。
客栈里的几个伙计和掌柜的也被勒令封口。
这结论能糊弄升斗小民,却骗不过京城里那些嗅觉灵敏的“有心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与此同时,另一场更为猛烈、也更惊心动魄的风暴,在巍峨的皇城之内,在金銮殿上,骤然爆发。
年关封印前的最后一次大朝会,原本循例应是总结一年政绩、展望来年气象,彼此说些吉祥话,维持一团和气的场合。
玉阶下的百官,无论私下里如何倾轧,此刻面上大多带着几分节前的松弛与祥和。
然而,这虚伪的平静,被几位御史言官联名递上的一道弹劾奏章彻底击得粉碎。
奏章初始,锋芒直指九卿之一的卢司农——卢弘文。
起首的罪名,还多是些“纵容家奴横行乡里”、“侵占京畿民田”、“收受下属冰敬炭敬”等虽不光彩,但在某些人看来几乎算是“常规操作”的条款。
卢司农初时并未十分在意,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手持玉笏,厉声反驳,指责这些御史“滥用职权,构陷忠良”,“欲以莫须有之罪,污蔑朝堂重臣,其心可诛!” 声音洪亮,底气似乎十足。
他身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联盟成员,也纷纷出言附和,或为其辩白,或指责言官无事生非,殿上一时充满了对卢司农的“声援”之声。
然而,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虚假的微风。接下来三天的发展,急转直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卢弘文本人。
弹劾的奏章开始如同雪片般从不同角落飞向御案。罪名在不断升级,如同不断垒高的积木,每一步都更接近那致命的临界点。
从贪墨漕运粮款、在河道工程中中饱私囊,到为掩盖罪行不惜草菅人命,制造冤狱;再到暗中于京郊蓄养死士、私设刑堂……一项项指控,不再是空泛的指责,而是开始附上部分模糊却指向明确的“线索”和“人证”。
虽然未能立刻将卢弘文钉死,但已足够让他额角见汗,原先的镇定自若渐渐被惊疑不定所取代。
而在他身后那些原本坚定的“盟友”们,也嗅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味,从刚开始的极力维护到现在的迟疑观望,甚至有人悄悄地向后挪动了脚步,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就在卢弘文强自镇定,准备组织语言做最后挣扎时,一直沉默立于武官班列前列的萧墨玄,动了。
他迈步出班,动作并不快,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朝服上绣着的狰狞麒麟,在殿内光线下仿佛要择人而噬。
他没有看向额头已经冷汗涔涔的卢弘文,而是面向御座,双手捧着一份密奏和几样物件,声音清越而冰冷,如同寒铁交击:
“臣,萧墨玄,有本奏!参司农卢弘文,里通外国,窃取军国利器,走私国之重器,资敌叛国!罪同谋反!”
话音未落,他已将手中之物掷于殿前金砖之上。那声响并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
那几样物证,像带着无形的尖刺,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一叠图纸,上面清晰地绘制着复杂精巧的零件,正是军器监严格保密的新型火炮的关键部件图样,虽然有些地方明显是臆测和错误,属于残次品,但图纸角落却赫然盖着卢家秘密工坊的印记!
几封密信的副本,上面是弯弯曲曲的南洋文字,但附有详细的译文。
信中以“贾仁”与“卢公”相称,内容直指以尼亚国特产的名贵香料和金银,换取“雷霆之火器”的制造技术。
信纸边缘,还有谢云昭审讯时留下的破译标注和截获地点、时间的暗记,铁证如山!
最后,是两份按着血红手印的口供,一份是来自尼亚国商人“贾仁”的,另一份是来卢氏名下一家商铺的掌柜的。
两份口供都详细招供了如何通过沿海一带的海盗头目,试图建立一条隐秘的运输路线,将可能获得的火炮技术或成品转运出海……。
“卢弘文!” 萧墨玄猛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面无人色的卢司农,
“私设工坊,仿制军国重器!勾结外邦,窃取火炮机密!更欲假手海盗,资敌叛国!罪同谋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卢弘文的心口。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朝冠歪斜,官服凌乱,形同槁木死灰。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不仅仅是这些罪证,尤其是涉及火炮这等国之重器,没有任何帝王会容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更让他心寒彻骨的,是那些平日里与他同气连枝、利益与共的其他世家代表。
此刻,为了撇清自己,他们仿佛换了一副面孔,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或义正辞严地、痛心疾首地斥责卢弘文“辜负皇恩,罪该万死”……
这些人极力的撇清自己,生怕沾染上一点关系!其中甚至自己的姻亲在其中,落井下石,唯恐不及。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显赫百年的卢氏家族,就在这年关将至,本该充满希望的朝堂之上,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瓦砾。
随着皇帝震怒的旨意下达,“抄家”、“下狱”、“问罪”……一系列冰冷的词语,化作更加冰冷的铁链、封条和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