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破庙的断墙在晨雾里像头趴伏的老兽,我踩着结霜的碎砖往里走,后颈被三百道目光焐得发烫。
保温箱贴在腰上,里面那卷拓文边角磨得发毛,风铃儿用炭笔写的字还在:“西市王阿婆把您的旧鞋供在灶王爷边上,说比泥胎神仙灵。”我摸了摸鞋尖的破洞——前日背生病的小娃过河时刮的,此刻却像被谁攥着往心口送热。
“张教主!”
粗哑的唤声撞碎晨雾。
我转头,看见个瘸腿少年扒着半截石磨,裤脚挽到膝盖,右腿骨节扭曲得像根拧皱的老树根。
他额头沾着草屑,眼睛亮得能烧穿雾:“我叫铁脚七,快腿帮的七!”话音未落人已扑过来,带起的风裹着股子汗馊味,“您说要教人有力气护家人,我要学!我要跑起来,跑得比镖师的马还快!”
他蹲下来扒自己的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上个月镖局招伙计,我跪地上爬着搬了三箱货,他们还是笑我‘跛狗’。您要是嫌我脏——”
“不脏。”我蹲下去,指尖刚碰到他脚踝,就触到一片冰碴子似的凉。
阳种术在经脉里窜动,掌心的脚印烙印突然发烫,黑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他青紫色的皮肤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这术法七日散功,不滞根基。”我轻声说,“但你得记着,学的不是武功,是……”
“是活人的底气!”他突然吼起来,喉结抖得像筛糠。
温阳之气顺着我指尖钻进去时,他整个人绷成张弓,紧接着浑身剧烈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通了!膝盖不疼了!我能——我能抬脚了!”他猛地站起来,瘸腿在地上顿出个坑,接着歪歪扭扭往前跑,撞翻了半块磨盘,却笑得像个傻子:“我跑起来了!我跑起来了!”
围观的百姓哄地炸开。
有个抱娃的妇人抹着泪喊:“我家柱子咳血半月,药婆子说要温性药材——”“我爹摔断了腰,躺炕上三年没挪窝!”七嘴八舌的声音裹着寒气往我耳朵里钻,我抬头看向破庙的飞檐,瓦缝里冒出自家厨房似的烟火气——药婆子在东墙根支了口大铁锅,药香混着柴火气直往鼻子里钻。
“张教主来搭把手!”药婆子的嗓门比铜锣还响。
她头发用草绳胡乱扎着,灰布衫前襟全是药渍,正往锅里倒半袋碾碎的阳参:“前日收了十个种气的,我把他们晨起吐的那口温气全收在陶瓮里,养了三夜。您看这汤——”她抄起木勺搅了搅,褐色药汤里浮起金丝般的光,“给王老汉灌了半碗,他昨儿能自己坐起来啃窝窝头了!”
我伸手试了试水温,指尖刚碰到汤面就被烫得缩回——这哪是药汤,分明是团裹着药味的活气。
墙角的草席上,王老汉正攥着个玉米面饼子,胡子上沾着饼渣,见我看过去,颤巍巍举起饼:“香!比往年祭灶的供饼还香!”
“教——主——”
拖长的尾音像把生锈的刀划破夜色。
我转身时,月光正落在三柄刀的刀鞘上。
中间那刀客身材瘦高,左眉骨有道刀疤,正是三年前在终南山脚,被我一掌震飞雁翎刀的黄沙客。
他三个徒弟缩在身后,最小的那个怀里还抱着块黑布——走近了才看出是口小棺材。
“当年你说‘刀太沉,心更沉’。”黄沙客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口,酒液顺着刀疤往下淌,“我带着这三个崽子在西北晃了三年,大徒弟能单臂举石磨,二徒弟能夜辨刀风,可小豆子……”他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他娘咽气那天,他抱着棺材跪了半夜,说‘师父,我扛不动’。”
他突然单膝跪地,三柄刀“当啷”砸在地上:“我黄沙客认栽。求您种气,哪怕只能让小豆子扛动他娘的棺材板。”
我蹲下来,指尖按在他后颈大椎穴。
阳种术运转时,他经脉里的旧伤像团乱麻——当年被我震断的十二根筋脉,竟被他用刀气强行续上,每根都结着暗紫色的淤块。
我闭着眼,将他当年败北的画面推过去:月光下的山涧,他举刀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我掌力太强,是因为他娘临终前说“要当天下第一刀客”的遗愿,压得刀把子都在颤。
“放下比打赢难。”我轻声说。
他浑身剧震,刀疤抽搐得像条活物。
再睁眼时,眼里的锋芒散了,浮起层水雾:“我娘要是看见小豆子能扛她,该说……该说‘阿黄,这样就挺好’。”
后半夜的风卷着沙粒往衣领里钻。
我蹲在城墙上数灯火——药婆子的药炉还亮着,铁脚七在演武场练步,烛火跟着他的影子晃;西头的刘婶在给丈夫搓脚,手炉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
这时腰间的火笛震了震,是赵敏的传讯:短三长两,那是“天机阁清源使三日即至”的暗号。
“要走吗?”小昭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手里捧着我的外卖服,洗得发白的布料还带着阳光味,“当年在光明顶,您带着我们跑;在灵蛇岛,您也带着我们跑。可这次……”她望着城下的灯火笑了,“他们眼里有光,和从前不一样。”
我摸了摸怀里的拓文,王阿婆用红线在鞋印边上绣了朵小花。
“跑什么?”我把外卖服套在身上,保温箱扣在胸前,“当年他们要我当神,现在我偏要做个人——能送粮、能送药、能送活人回家的人。”
第三日黎明,我在种气台插了面杏黄旗子,上面用墨笔写着“快腿帮”。
铁脚七举着旗子跑过来,新纳的布鞋踩得雪壳子咔嚓响:“张哥,我数了,有一百三十二人愿入帮!咱们接的第一单,是西市粮行的二十车粟米,要过黑风岭!”
“好。”我摸出块青铜令牌,是用阳种术温养的,“凭这令牌,运粮换米,护药换盐。但记住——”我望向台下攒动的人头,“武功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活着的。你们的名字不叫弟子、不叫属下,叫——”
“九阳传人!”铁脚七吼得破音,一百三十二道嗓子跟着炸响,震得破庙的残瓦扑簌簌往下掉。
第三夜起风了。
我正给最后一个妇人种气,突然浑身发冷——那是种被刀尖抵着后颈的凉。
我抬头,看见城外那棵枯死二十年的老槐顶上,立着道白衣。
月光照在他脸上,却只照出张青铜面具,嘴角处刻着道血槽。
“清源使·白刃。”赵敏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手里握着她那柄嵌火珀的匕首,“他的刀能斩因果线,断人运势。快腿帮的粮队要是过不了黑风岭——”
“那就让他看看,活人拼的路,斩不断。”我打断她,掌心的脚印烙印烫得钻心,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去把所有受种的人叫来。”
当九百道阳气种子像萤火般升上夜空时,荒城的每扇窗户都亮了。
铁脚七举着旗子冲在最前,他的腿虽然还瘸,但跑得比风还快;药婆子端着药锅站在城门口,药香裹着温气往天上涌;黄沙客的三个徒弟扛着那口小棺材,走在最中间——棺材板上,沾着他娘生前最爱的野菊花。
白刃的刀拔出来了。
那是柄三尺青锋,刀身上结着冰碴似的光,像要把这团活气生生冻住。
可他的刀尖刚挑起,城下突然爆起轰鸣——一百三十二块青铜令牌同时亮起金光,和天上的阳气种子连成一片,像条串着星子的河。
“这是……”白刃的声音从面具下漏出来,带着裂帛似的哑。
我踩着城砖往下走,外卖服被风吹得鼓起来。
“这是三百个要活着的人,”我摸了摸保温箱里的旧鞋,“凑出来的路。”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我听见铁脚七在演武场喊:“都把令牌攥紧了!明儿过黑风岭,咱们走最中间那条道!”
城墙上的更夫敲响了三更鼓。
白刃的刀慢慢收进鞘里,月光照在他面具的血槽上,像道没流完的泪。
而我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摸出块玉米面饼子啃了一口——甜的,和小娃塞给我的糖人一个味。
“张哥!”铁脚七的声音从演武场飘过来,“粮队的车都套好了,您说句话,咱们现在就走!”
我拍了拍保温箱,把最后半块饼子塞给他。
“走。”我说,“这单,咱们送得漂亮些。”
城外的黑风岭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隘口处,一百三十二个身影已经列成了线。
青铜令牌的金光映着他们的脸,每个人眼里都烧着团火——那是活人该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