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盲童指尖摩挲凸点经络图的触感还未消散,我忽然觉得周身虚浮的残念被什么猛地扯了一下。
像是有人在千里外的黑暗里攥住我一缕魂丝,拼命摇晃——是北方矿区,数百道气血脉络同时塌缩的震颤。
我飘得急了些,撞碎几片山雾才看清:铜岭矿场的工棚里,二十几个矿工歪在草席上,面色灰败如陈年纸钱。
为首的老矿工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喊:王二,去求火使......话音未落便翻着白眼栽倒,额头撞在石砖上,裂出的血珠都泛着青。
胡闹!一声脆响惊得我差点散了形。
青蚨娘的指尖戳在火藏阁的青铜案几上,案上摊开的《气血波动图》被震得簌簌直抖。
她素日总束得整整齐齐的鸦青发尾翘了一绺,显然是从库房狂奔来的:这些人昼夜轮班,丹田气滞,髓海枯得能刮出盐霜——那些火使倒好,竟让他们吞苦寒丹?
她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铜镇纸,砸在《明教功录》上:上面写着张教主曾七日不眠冲关,可他们忘了后半句?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是怕惊着谁,当年我守在洞外,他每吐一口黑血,我就换一碗参汤;周姑娘在谷底采了七七四十九味续脉草,根根带着露;杨左使带人守住所有山道,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来吵他......
话音未落,案头的传讯鸽扑棱棱振翅。
青蚨娘扯开竹筒里的纸条,眼尾突然红了:铜岭矿场,有个少年凌晨三点还在打锻体桩。她猛地扯下鬓间的金步摇,在掌心攥出深深的印子,赵敏那丫头,该去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飘向北边。
月光浸着矿场的石墙,有个扎着歪辫的洗衣妇正蹲在井边搓衣裳——是赵敏。
她腕上的珍珠串被井水污染得发乌,可眼底的光比矿灯还亮。
她的视线扫过石堆旁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拳头大的铁锤举得发颤,每砸一下都要咬着牙吸气。
小弟弟。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矿场特有的粗粝。
少年惊得铁锤砸在脚背上,疼得直抽气。
赵敏蹲下来,用洗衣帕给他裹脚:你师父没告诉你么?她的手指悄悄在他饭盒底下压了张纸条,当年张教主每次加速修炼,都要拿整晚安睡去换。
少年捧着饭盒发了半夜呆。
天刚蒙蒙亮,我就见他把写满每日百次锻体桩的皮纸撕得粉碎。
他倒在草席上时,草屑沾了一头,可嘴角翘得像朵花。
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过竿,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突然地叫了一声——胸前的衣服被真气冲得簌簌作响,任督二脉的位置烫得能煎鸡蛋。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夜矿场的草席不够用了,几十个矿工举着铺盖卷儿笑闹:先练完的先睡!有个老矿工拍着少年的肩直乐:我当年练了十年没通的脉,你睡一觉就通了——合着是累狠了压着气呢!
这边热闹,铁砂谷的独孤九正蹲在熔炉前擦汗。
他的灰布短打浸透了汗,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老吴头,你拉风箱时默念的《导引术》,可算让我摸着门道了!他抄起铁锤对准烧红的铁块,打铁震臂,这不就是劈劲?一锤下去,火星子溅得老高,挑担屈膝,沉桩!他又弯腰作挑担状,腰间的真气肉眼可见地凝出白气。
最绝的是他咳了两声,突然拍手:这咳嗽也能编成排浊吐纳法他当场演示,咳第一声时收腹提肛,第二声时舌尖抵颚,第三声竟咳出一道清冽的气刃,把三丈外的木靶削去半块。
矿工们看得直咂舌,他却抹着汗笑:真正的九阳不在雪山,在炉火前!
三个月后火藏阁的文书传到我跟前,首批试点矿场的工伤率降了六成。
独孤九在批注里写:劳武十八式,一式一饭,一式一锤,一式一咳——这才是百姓的武。
我再度显化时,正赶上青蚨娘在火藏阁敲惊堂木。
她身后的大木牌上,早晚课三个大字被红笔狠狠划掉,换成碎片修习卡从今日起,她举起一叠绘着金纹的木卡,百姓可用零散时间积愿金点,换火符辅助。
最震撼的是她捧出一本《苦修录》。
那书皮油亮,是历代火使记录不睡不食苦功的宝贝。
可此刻她将书扔进铜盆,火舌腾起时,她的声音盖过噼啪的爆响:过去我们敬那些不睡觉的人,现在我们要保护敢睡觉的人!
火焰映得她眼眶发亮,我突然想起自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每日一小时的加速修炼,哪是什么金手指?
分明是拿睡眠换命。
我在冰火岛背错口诀被谢逊敲手心时,哪知道后来每多练一个时辰,就要少活三日?
我悄悄将一丝残意注入新修的《九阳真解》。
末页的小字浮起时,青蚨娘恰好抬头。
她对着空气笑了笑,像是知道我在:真正的快,是让你能安心睡到天亮。
半月后江南的稻场晒得发烫。
几十个百姓铺着草席横七竖八躺着,孩子们举着荷叶当裁判:王阿公打呼噜像打雷!李婶子翻了三个身还没醒!优胜者的奖品是块木牌,写着免修三天。
有个小娃拽着他娘的衣角喊:娘,张教主要是来了,肯定拿冠军!
我在一片均匀的呼吸声里退去,残念散到最后一缕时,突然触到一股暖融融的气。
那是个小镇的火使,正悄悄把值夜班的木牌往自己怀里塞。
他对面的年轻火使急得直搓手:刘大哥,你都连值三天了......
你家小宝发烧要守夜,他把木牌拍在对方手里,我家那口子能打能闹,少睡两晚不打紧。
我没有阻止,也没有赞许。
因为这一次,连牺牲都不再需要被歌颂——它就像春天的雨,该落的时候,自然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