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碑下的彩棚被晨光镀了层金边,新刷的红绸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我在半空中,看着赵敏站在彩棚最前端,她今日没穿蒙古郡主的织金锦袍,只着月白素衫,腰间却别着那枚刻着二字的青铜令牌——这是她退居幕后时,百姓用熔了旧官印的铜水给她铸的。
第一千零三名新火使,盲女阿月。主持授牌的老学究声音发颤,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名单纸页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阿月摸索着上前,竹杖尖点在青石板上响,她腕间系着的铜铃铛跟着轻晃,一声撞进晨雾里。
赵敏弯腰把木牌递到她掌心时,我看见她眼尾的细纹。
这两年她总说自己老了,可此刻她指尖沾着木牌上未干的金漆,在阿月手背轻轻一按:木牌是死的,人是活的。
往后你带孩子们摸脉象,比看金纹更实在。阿月的睫毛抖得像沾了露的蝶翼,她把木牌贴在脸颊上,金漆蹭得脸侧一片亮:我娘说...张教主当年给我治眼,手也是这么暖。
彩棚外突然炸开一声吼:公平何在!
三十道身影从人群后撞开护栏,为首的汉子举着张焦黑的符箓,符纸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那是用桐油浸过再掺了朱砂的涂改符,专克金纹感应。
我看见赵敏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她右手本能地去摸腰间,却摸到空荡荡的位置——那里早没了倚天剑,只剩块刻着二字的木牌。
我们考了三场!另一个瘦子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淡金色的纹路,金纹能验,愿力能查,凭什么说我们是冒牌?他的吼声响得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几个小娃娃被吓哭,阿月摸索着把竹杖横在身前,像只护崽的母兽。
符箓一声被捏碎的刹那,我闻到了焦糊味。
灰紫色的雾气从人群中腾起,像团活物似的往四周漫,所过之处金纹骤然暗下去——这是火雾禁域,用愿力杂质凝练的邪术,专门阻隔持愿者间的感应。
独孤九的身影从雾里撞出来,他腰上的木牌裂了道细缝,那是前日平息叛乱时被火符炸的。
我以为他要拔刀,却见他反手摘下自己的巡行使木牌,扔进雾里:你们说得对,这牌子不该是我给的。他扯了扯染血的衣襟,声音比雾里的风还冷,现在考,当场考,我当主考。
雾里传来抽气声。
为首的汉子愣了愣,突然弯腰捡起木牌,他掌心的金纹蹭过牌面,紫雾竟散了些:考什么?
考愿力。独孤九解下腰间的火绒盒,用你的金纹引火,能烧开这壶水,算你过。他指了指彩棚角落的铜壶,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热气——那是刚才给新火使们温茶用的。
汉子的手在发抖。
他盯着铜壶看了足有半柱香,突然跪下,符纸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掉:我们...我们是被人骗了。
说只要闹一场,就能当上巡行使副手...
青蚨娘的身影从火藏阁方向掠来,她鬓角沾着星点金粉,那是刚从验火阵里出来的痕迹。查到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羊皮卷,卷上用金漆画着条歪歪扭扭的线,这符是七天前被淘汰的巡行使副手刻的,他在火符里掺了自己的愿力,想借混乱夺权。她转身对人群举起羊皮卷,金漆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即日起,所有火符带三源印记——初拓者、复验地、传播链。
谁造假,掌心金纹自动示警。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我家隔壁王婶会刻符!
明儿就去她那儿学认印记!另一个声音接道:我家娃会背《火符辨伪歌》,让他教街坊!笑声混着晨雾飘起来,连阿月都跟着笑,她的木牌在掌心转着圈,金漆映得眼尾发亮。
赵敏退到彩棚后头时,我跟上了她。
她摸着心口的旧伤——那是当年被金盒弩射穿的位置,现在只剩道淡白的疤。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觉得终于像个人了?她对着民心碑轻声说,碑面的金纹突然泛起涟漪,像谁在水面投了颗石子。
你早就是了。我想这么说,可我的声音只能化成金纹的轻颤。
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伸手碰了碰碑面,指尖沾了点金粉:那就好。
月圆夜的大共修来得比往年更盛。
我见北至塞北草原,南到南海渔村,十万持愿者同时盘坐,《启蒙诀》的念诵声像浪潮似的涌来。
民火在他们掌心凝成金珠,又顺着气流升上天空,汇成龙卷风似的光柱。
就在这时,我突然清了自己——不是张无忌,不是明教教主,是千万颗金珠里最微小的那一点,是他们掌心跳动时,不约而同想起的那声张教主。
我没法说话,只能把这点残意注入民心碑。
碑文在月光下缓缓浮现:我不是归来,是你们不肯让我走。
黎明前,独孤九押着那三十个叛乱者回来了。
但他没往牢里带,反而拐进了村头的武堂。你们想当火使?他把木牌拍在练武石上,从扫地开始。
教孩子们第一课,不是功法,是为什么不能骗人运气
武堂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端着粗瓷碗凑过去:叔叔,喝口茶?为首的汉子接过碗时,手抖得把茶泼了半袖。
他突然地跪下,哭声撞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我错了...我娘病了,我想快点挣银钱...
我站在檐角看他们,突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静。
火已经烧遍江湖了,不需要谁再举着火把跑。
可就在我打算沉进金纹里时,村东头新盖的无名武堂屋顶,突然亮起一点炭笔的痕迹。
那是个歪歪扭扭的人影,旁边用稚拙的笔迹写着:张教主来看我们练功了。
风掀起屋顶的草帘,炭灰簌簌落在张教主三个字上,像谁轻轻抚过。
我笑了,这一回,我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