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船,气氛与来时已是天壤之别。底舱的私盐与木料如同沉默的罪证,压得整艘船都透不过气。覃力朋被单独关在狭小的舱室内,最初的惊慌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牌宦官的倨傲与盘算。他听着窗外单调的流水声,浑浊的眼珠转动着。
“汪直……黄口小儿……”他低声咒骂,嘴角却扯出一丝冷笑,“想拿咱家立威?你还嫩了点!”
他笃信,自己在宫中经营多年,与不少大珰都有交情,更是时常孝敬万贵妃。皇帝念旧,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真把他怎么样。至于那些私盐、几条人命,在皇权天威之下,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开始构思,到了京城,如何在皇帝面前哭诉,如何反咬汪直一个“构陷大臣、邀功请赏”的罪名。
西厂衙门,灯火通明。
汪直看着跪在面前,虽被捆绑却依旧挺直腰板、面露不屑的覃力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对韦瑛和吴绶挥了挥手:“带下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汪直!”覃力朋猛地抬头,厉声道,“你竟敢如此对待咱家!咱家要见皇上!要见贵妃娘娘!”
汪直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冰冷,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覃公公,想见皇上?会的。待罪证整理齐全,自然送你去御前分辨。”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下去!”
番役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仍在叫嚷的覃力朋拖了下去。
吴绶上前一步,低声道:“提督,覃力朋在宫中根基不浅,此事恐怕……”
汪直打断他,年轻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下棱角分明:“根基?我要的就是他的根基!不打几只大虫,如何显出猎人的本事?把查获的私盐数量、沿途杀伤官吏的人证物证,尤其是他与盐枭往来的书信,全部整理清楚,做成铁案!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触犯国法,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厉。吴绶心中一凛,知道汪直这是要借覃力朋的人头,彻底奠定西厂的威严,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
接下来的几日,西厂如同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所有涉案人员被分开审讯,口供相互印证;查获的赃物一一登记造册,形成清晰的链条;那些被覃力朋害死的巡检、税吏的家属,也被悄悄找到,录下了血泪控诉的证词。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整理成详尽的卷宗,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紫禁城,乾清宫。
朱见深看着汪直呈上来的厚厚一叠卷宗,越看,脸色越是阴沉。他设立西厂,本就是为了清除这些隐藏在官僚体系深处的蠹虫和隐患。覃力朋私运盐引,数额巨大,这已是触犯国法;更令他震怒的是,沿途竟敢擅杀朝廷命官,虽只是微末小吏,但这等行径,与强盗何异?简直无法无天!
“砰!”他合上卷宗,胸口起伏,“这个覃力朋,朕念他伺候多年,竟如此胆大妄为!”
汪直跪在下方,声音清晰而冷静:“陛下,覃力朋倚仗陛下旧恩,藐视国法,私运禁物,滥杀无辜,其行径已与谋逆无异!若不严惩,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彰显陛下执法之公?西厂恳请陛下,依《大明律》,将覃力朋处以极刑,以正国法!”
“极刑……”朱见深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覃力朋毕竟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宫中万贵妃似乎也曾为覃力朋说过几句好话……
就在皇帝犹豫之际,一些与覃力朋有旧,或是收了贿赂的宦官,乃至部分朝臣,也开始暗中活动。或委婉劝说“念其旧劳,从轻发落”,或暗示汪直“行事过激,有伤陛下仁德之名”。
一时间,暗流涌动。
汪直感受到了这股压力,但他不为所动。他再次求见皇帝,这一次,他没有再呈上卷宗,而是直接带来了几名从南京悄悄接来的,被覃力朋害死的官吏家属。
乾清宫外,寒风凛冽。几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百姓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瑟瑟发抖。当皇帝在汪直的陪同下走出暖阁时,一位白发老妪猛地抬起头,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嘶声道:“皇上!青天大老爷!求皇上给民妇做主啊!我儿……我儿只是按规矩查验船只,就被那覃公公的手下活活打死,丢进了运河……尸骨都找不到啊!皇上——”那凄厉的哭喊,在空旷的宫苑中回荡,令人心酸。
另一位中年汉子也磕头哭诉:“陛下,小人兄长是运河巡检,只因坚持要查覃力朋的船,便……便再也没回来,家中顶梁柱塌了,留下孤儿寡母,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啊陛下!”
朱见深看着眼前这些悲恸欲绝的百姓,听着他们字字血泪的控诉,方才心中那一丝因旧情而产生的犹豫,瞬间被一种身为帝王的、对“无法无天”行径的愤怒所取代。他仿佛看到了皇权被藐视,看到了底层官吏和百姓被肆意欺凌。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秩序的崩塌。
他脸色铁青,猛地转身走回暖阁,对跟在身后的汪直沉声道:“拟旨!南京镇守太监覃力朋,辜恩溺职,私贩官盐,戕害人命,罪证确凿,着……着即处斩!其家产抄没,眷属流放!”
“奴婢遵旨!”汪直心中一定,立刻躬身领命。他知道,他赢了。不仅赢了覃力朋,更赢了那些试图维护旧有秩序的力量。
然而,皇帝的旨意下达后,宫中的暗流并未平息。万贵妃的枕边风,一些老牌太监的求情,终究还是起了作用。在最后关头,朱见深又心生不忍,或是出于政治平衡的考虑,在覃力朋被推赴法场的前一夜,一道新的旨意传出:覃力朋罪大恶极,本应处斩,姑念其侍奉多年,赦免死罪,革去南京镇守太监之职,贬往南京孝陵司香,其家产仍抄没。
消息传到西厂,韦瑛等人愤愤不平。韦瑛一拳砸在桌子上:“妈的!这老阉狗,这都不死!”
汪直却显得异常平静。他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精致的短刃,淡淡道:“死?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他看得很清楚。覃力朋虽然没死,但权势尽失,形同废人,这比杀了他,对其它潜在对手的震慑更大。而且,经过此事,满朝文武,宫内宫外,谁不知道他汪直连覃力朋这样的资深镇守太监都敢动,而且差点就将其送上了断头台?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
次日,朱见深召见汪直。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虽轻,却办事果决、不畏强权的太监,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但最终,赞赏居多。
“汪直,此次覃力朋一案,你办得很好。”朱见深缓缓道,“能不为情面所囿,摘发奸恶,秉公执法,朕心甚慰。西厂……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为陛下分忧,摘奸发伏,是奴婢的本分。”汪直恭敬地回答。
“嗯。”朱见深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你手下那个……叫韦瑛的?此次擒拿覃力朋,似乎颇为勇武?”
“回陛下,韦瑛确实勇悍可用,对陛下、对西厂忠心耿耿。”
“好。”朱见深提笔,在一份空白的告身上写了几个字,用了印,“传朕旨意,擢升西厂档头韦瑛为锦衣卫百户,仍在西厂效力。”
“奴婢代韦瑛,谢陛下隆恩!”汪直深深叩首。心中明了,这是皇帝对他,对西厂的又一次肯定和扶持。将韦瑛安插进锦衣卫,意味着西厂对锦衣卫的渗透和控制,又进了一步。
西厂衙门内,当汪直将那份锦衣卫百户的告身递给韦瑛时,这个悍勇的汉子激动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提督栽培之恩,韦瑛万死难报!从今往后,韦瑛这条命,就是提督的!但有差遣,粉身碎骨,绝不皱一下眉头!”
汪直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寒意的笑容:“你的忠心,咱家知道。好好干,这锦衣卫的衙门,将来未必不能有你我兄弟的一席之地。”
韦瑛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用力点头。
覃力朋案,如同一场飓风,席卷了朝野。虽然覃力朋最终保住了性命,但汪直和西厂的凶名,却因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连资深镇守太监都能扳倒,甚至差点杀掉的狠角色。西厂的番役行走在街上,目光所及之处,官员百姓无不避让低头,那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比东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