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只剩下三人。桑宁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紧紧抓着圆姐冰凉的手,语无伦次地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多嘴!我不该提什么李大人...姐姐,姐姐身子刚好些,又受此刺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巨大的恐惧和内疚攫住了她,让她浑身都在发抖。
婉仪没有立刻安慰桑宁,她迅速从袖中取出帕子,用力掐了掐圆姐的人中。片刻,圆姐发出一声极轻弱的呻吟,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她的眼神涣散而空洞,茫然地聚焦在婉仪焦急的脸上。
“安雨?安雨妹妹?”婉仪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看着我,没事了,醒过来就好。”
圆姐的目光渐渐凝聚,当看清眼前的婉仪和哭成泪人的桑宁时,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至。她猛地抽回被桑宁握着的手,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她想说话,嘴唇却哆嗦得厉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姐姐...”桑宁见她醒来,又是欣喜又是害怕,眼泪流得更凶,“对不起...对不起...”
婉仪示意桑宁噤声。她将琴音取来的薄荷油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揉按在圆姐的太阳穴上。清凉刺鼻的气息让圆姐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尖锐的痛楚。李光地被耿逆扣押,那兄长呢?额涅呢?
“安雨,”婉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看着我。你方才说,令兄认的那门表亲,是安溪人士,在翰林院任职的李大人?”她刻意加重了“表亲”二字,目光锐利地锁住圆姐的眼睛。
圆姐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她艰难地点点头,破碎的语句从齿缝间挤出:“是...家兄...家兄正月来信...说...说李大人是同姓...在京中述职...颇多照拂...额涅...多亏了他...派人...照应...”
她想起信中所言,李光地待她额涅极为周到,俨然亲族,如今这表亲竟遭此大难,她不敢深想兄长与李光地的真实关系,更不敢想身在福建的家人此刻是何等境地!耿逆的凶残暴虐,早已传遍朝野。
“安雨,”婉仪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听着,此事干系重大,非同小可。耿逆二字,从此刻起,绝不可再提!桑宁刚才所言,你知,我知,桑宁知,绝不能再有第四人知晓!明白吗?”她目光如炬,扫过圆姐和桑宁。
桑宁连忙用力点头,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还在流,却不敢再哭出声。
圆姐也颤抖着点头,眼中除了恐惧,终于燃起一丝求生的本能。
婉仪继续道:“至于李大人之事,目前只是传言,尚未有朝廷邸报证实。安溪籍的翰林编修也并非只他一人,桑宁妹妹听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你且莫要自己先乱了方寸,恐伤身体,更恐...”她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恐祸从口出,牵连更广。
桑宁忙接话:“是,姐姐!这话我是听水珠说的,我回去就问问她打哪儿听来的!”
“先不必问,”婉仪果断制止,语气不容置疑,“这事咱们暂且搁下,莫要插手,且静观其变。”
她拿起瑟韵端来的参汤,舀起一勺,轻轻吹散热气,递到圆姐唇边:“来,先喝口参汤定定神。事缓则圆,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能垮掉。你额涅还指望着你,你兄长也需你在京中稳住心神。”
滚热的参汤带着微苦的甘味滑入喉咙,一股暖意勉强压下了些许寒意。
圆姐机械地吞咽着,眼神却依旧空洞地穿透暖阁的墙壁,仿佛看见了远在福建那片被战火与恐惧吞噬的土地,看见了那位“表亲”李大人身陷囹圄的身影...兄长的信,李光地的照拂,耿逆的凶残,家族的命运...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吐出来,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虚弱而破碎的低语,带着无尽的茫然与沉重:
“是...家兄信中...不!信...信早烧了...烧了...”
“这就对了!”婉仪立刻肯定道,语气斩钉截铁。
圆姐点点头,闭上了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衣襟。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参汤碗勺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桑宁压抑的抽泣声。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却再也驱不散这凝固在室内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
婉仪这才转向安抚桑宁,声音放得低缓:“桑宁,你也缓缓心神。此事非你之过。日后对那些爱嚼舌根的下人多留些心便是。你们姐妹的情谊,总归是真的,莫要为此忧惧。”
“我知晓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桑宁泪眼婆娑地望着圆姐,“只求姐姐千万保重身子,莫再思虑过甚了。”
圆姐反手轻轻拍了拍桑宁的手背,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强撑的安抚:“不会的,放心。”
“琴音,”婉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去传话给永和宫的掌事嬷嬷,就说她今儿留在我这儿用晚膳了,晚些再回去。”
她转向桑宁,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桑宁,你今晚就歇在钟粹宫,陪着安雨妹妹。她身子弱,经此一事,夜里怕是不安稳,有你在旁照应着,我也放心些。”
桑宁连忙点头,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是,姐姐!我一定好好守着安雨姐姐!”
圆姐在婉仪处勉强休整了许久,直到落日西沉,才由桑宁搀扶着,向婉仪告退,缓缓挪回西偏殿。
西偏殿暖阁内,橘黄的光晕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却照不透人心底的阴霾。
刚踏入内室门槛,圆姐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软软地向床上一倾,整个人无力地倚靠在桑宁身上,双眼紧闭,再不发一言。唯有紧蹙的眉心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无声地泄露出她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桑宁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如同护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窗外的夜色渐浓,聒噪的蝉鸣终于歇止。室内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并未散去,只是更深地沉入了寂静的夜色里,等待着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