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几日龙颜震怒。南边战报频传:
南边的吴三桂军占领湖南全境,更是进犯四川;广西将军孙延龄、福建耿精忠改旗易帜响应叛乱;郑经在吴三桂邀请下起兵,更连陷漳州、泉州、潮州。
后宫之中,除却身怀六甲的皇后,余者嫔妃近前,稍有不慎便触怒天颜。
诸妃皆屏气敛息,纵有争斗心思,也只敢暗地里较劲,不敢显露分毫。
张桂姐近日攀附中宫甚勤,早晚必至坤宁宫请安,倒似存了心要与婉仪争个高下,比比谁更殷勤。
芳仪腹中皇嗣已足八月有余。这嫡子得来不易,金尊玉贵地养着,身子渐丰,人也显出几分浮肿来。
张桂姐日日殷勤侍奉汤药膳补,寸步不离左右。婉仪争抢不过,只得退而做些针线女红,为那未出世的小阿哥缝制衣裳。
圆姐的针线功夫在宫中是数得着的细致,连日里领着桑宁,一同帮着婉仪,为皇后腹中的孩子缝制衣裳。
桑宁这性子,绣个帕子、荷包尚可,若要她做整身的衣裳,便坐不住了。一会儿嚷着要喝茶,一会儿喊着进点心,半日过去,连个花样子还没选定,圆姐却已绣好了两颗饱满的石榴。
“姐姐这石榴佛手肚兜绣得当真精巧,”桑宁瞧着圆姐手里的活计,啧啧称赞,“依我看,我还是绣一方福寿双全的帕子罢了,那百子图的襁褓,实在难煞人!”
圆姐闻言,宠溺地摇摇头:“你尽一份心便是,不拘多少。这百子图,姐姐替你绣了。”
“到底是我有个好姐姐疼我!”桑宁笑靥如花。
圆姐将银针别在绣绷上,温声道:“婉仪姐姐说了,明日咱们都去坤宁宫西偏殿的佛堂里做针线。这宫里的孩子福薄,在菩萨跟前赶制这些绣活,也是求菩萨对孩子多一分护佑。”
桑宁一听,蹙起了眉头:“哎呀!那佛堂里头连个蒲团都没有!硬邦邦的青砖地跪上一天,膝盖怕是要受罪了!”
“你且安心在永和宫歇着,横竖皇后娘娘也不会亲去佛堂查看。若有人问起,我便说你月信突至,不便入佛门清净地。”
桑宁顿时眉开眼笑:“如此说来,我倒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喽~”
圆姐闻言摇头失笑,指尖轻点桑宁额头:“你呀,整日里就想着躲懒。不过我昨儿路过佛堂时,瞧见小宫女们正往里头搬绣墩呢。”
桑宁眼睛一亮,却又故意撇嘴道:“绣墩哪有软枕舒服?我这几日腰酸得很。”话未说完,忽听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婉仪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而来,见二人便笑道:“说什么体己话呢?老远就听见你们说笑。”
圆姐忙起身行礼,桑宁却已亲热地挽住婉仪手臂:“姐姐来得正好!我们正说明日佛堂的事...”她眼波流转,“听说要绣百子千孙帐?我这绣工怕是...”
婉仪会意,轻拍她手背道:“知道你坐不住。其实太医院说娘娘这胎像极稳,娘娘特意嘱咐,让你们绣些吉祥纹样就成,不必拘礼。”
三人正说着,忽见张桂姐带着两个小宫女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妹妹们瞧瞧,这是我特意为小阿哥求的长命锁!”
桑宁快言快语:“张格格从哪听说是个阿哥啦!”
张桂姐笑意凝在唇边,犹强笑道:“中宫福泽深厚,定是个嫡子!”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枚金光灿灿、工艺繁复的长命锁,锁片正中錾着“长命百岁”四字,四周环绕着祥云瑞兽,沉甸甸的,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桑宁心直口快,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圆姐一个温和的眼神止住了。
婉仪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锁面,温言道:“张格格有心了。这锁片做工极好,金玉满堂,寓意吉祥,娘娘见了定会欢喜。只是如今月份大了,娘娘心思都放在安心待产上,这些东西,待小主子平安降生,再呈上去讨个彩头也不迟。”
张桂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妹妹说的是,是我心急了。只是想着娘娘怀得辛苦,我们做姐妹的,总得多尽些心意。”
她说着,目光扫过圆姐和桑宁手边的绣活,“妹妹们的手艺才真是巧夺天工,这石榴佛手,多子多福,比我这金锁更合娘娘心意呢。”
圆姐放下绣绷,微笑道:“张格格过誉了。姐姐求来的长命锁,是实打实的福气,我们这针线功夫,不过是些微末心意罢了。娘娘慈心,不拘什么,只要是为小主子好的,她都念着情分。”
桑宁也凑过来看那金锁,啧啧两声:“可真够沉的!小阿哥戴上,怕要压弯了脖子。”她这话本是玩笑,却让张桂姐的脸色又微妙地沉了沉。
婉仪适时岔开话题:“好了,明日佛堂祈福绣经的事,既知有绣墩,大家便都去吧。心诚则灵,在菩萨跟前,一针一线都是功德。桑宁若真腰酸,带个软垫便是,不可再躲懒。”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桑宁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辩,只小声嘟囔:“知道了知道了,婉仪姐姐最是公道。”
翌日,坤宁宫西偏殿的佛堂内果然添置了数个青缎绣墩。檀香袅袅,梵音低回,气氛肃穆。
婉仪、圆姐和张桂姐都端坐在绣墩上,手持针线,神情专注。桑宁虽也来了,身下垫着个厚厚的软枕,却仍有些坐立不安,绣几针便忍不住扭扭腰身,或者悄悄打量其他几人的进度。
圆姐手中那方百子图的襁褓布已初见规模,针脚细密如织,无数憨态可掬的童子或嬉戏或读书,在她指尖下渐渐鲜活。
张桂姐则在绣一件大红的麒麟送子斗篷,金线银线穿梭,麒麟腾云驾雾,气势非凡,只是她绣得极慢,眉头微蹙,似乎全副心神都凝在了那繁复的鳞甲上。
婉仪绣的是一顶小巧精致的虎头帽,针法娴熟,虎头圆眼炯炯,虎须根根分明,透着股稚拙的威猛可爱。
她偶尔抬眼看看桑宁,见她正对着手中一方小小的“平安如意”帕子发呆,不由莞尔,也不催她,只低头继续飞针走线。
佛堂内一时只闻细密的针线穿过布帛的沙沙声,以及殿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在青砖地上投下几方斜斜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桑宁对着那简单的“平安如意”四个字,绣得百无聊赖,眼角的余光瞥见圆姐手下那幅热闹非凡的百子图,又看看张桂姐那件金光闪闪的麒麟斗篷,再瞧瞧自己手里这方素净的小帕子,越发觉得无趣。她悄悄挪了挪身子,凑近圆姐,用气声低语:“好姐姐,你这百子图,怕是神仙也要绣上一年半载...”
圆姐头也未抬,只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针线不停:“心静,自然就快了。”
张桂姐却像是被惊动了,抬头看了桑宁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不赞同。
桑宁赶紧缩回脖子,对着自己的帕子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又戳了几针。心里却想着:这佛堂里的时光,可真是比那硬邦邦的青砖地还难熬啊!也不知那未出世的小主子,将来穿戴上她们这满含“心意”的衣裳物件时,可知这针针线线里,缠绕着多少心思?
佛堂内香烟缭绕,诵经声低徊。张桂姐的目光从绣绷上抬起,不经意间落在自己带来的那个装着长命锁的锦盒上。
盒子静静搁在角落的案几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金锁仿佛自己透着一层微光。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绷上麒麟坚硬的鳞甲,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期盼,如同那枚金锁,愈发清晰而固执——那定要是个阿哥才好。一个健康、尊贵的嫡子。这长命锁,只有戴在皇子的颈间,才不算明珠暗投,才算全了她这一番苦心孤诣。
她垂下眼帘,重新专注于针线,只是那下针的力道,似乎比方才又重了几分。那金锁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头,也压在这看似平静祥和的佛堂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