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鎏金狻猊炉吐着缕缕沉水香,皇后三人围坐在暖阁的填漆炕几旁闲话。
“皇玛嬷,”芳仪将手中的甜白釉茶盏轻轻搁下,“前儿温郡王继福晋递了请安折子,话里话外,倒像是急着给佛永惠指婚呢。”
太皇太后眼睫微垂,指尖摩挲着腕间的迦南木佛珠,沉吟道:“猛峨的长子...可是奇塔特家那个孙儿?”
“正是呢,”皇后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瞧着瓜尔佳氏的意思,是想给佛永惠寻个蒙古福晋。”
暖阁内静了一瞬,太皇太后目光掠过博古架上的蒙镶银壶,似忆起旧事,淡淡道:“哀家记得,当年豪格为着军马的事,硬叫猛峨娶了科尔沁台吉的闺女,如今倒叫这继福晋拿捏住了。”
太后正在剥松子的手微微滞住:“前些日子听说温郡王府传了太医,可是谁身子不爽利?”
芳仪鬓边的点翠步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接过苏麻喇姑递来的杏仁酪,借着氤氲热气掩去眸中神色:“回皇额娘的话,原是猛峨贝勒犯了头风,皇上特意嘱咐张院判带着西洋安神丸去的。”
“皇帝这事办的妥当。”太皇太后突然用蒙语说了句什么,案上供着的鎏金自鸣钟恰在此刻报时,齿轮转动间,将老人家的叹息悄然吞没。
她转而用汉语道:“豪格虽曾屡次与我们母子为难,但太宗血脉终究是爱新觉罗的根基,善待他们,前朝那些御史也就无话可说了。”
芳仪适时捧起霁蓝釉茶壶:“要论治国之道,皇上常说,全赖皇玛嬷当年教他读《资治通鉴》的恩情。”壶嘴倾泻出的茶汤在光线下泛出琥珀色,映得太后腕上的翡翠镯子碧水盈盈。
太后“扑哧”一笑,用帕子接住芳仪袖口坠下的一颗珍珠:“这丫头,如今也学会给额涅戴高帽了!”
太皇太后眼尾微弯,腕间佛珠已不着痕迹地拨过三颗:“琪琪格,皇后这是夸哀家呢!”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当年豪格在盛京围场猎得白狐,也是皇后丫头这般先指东打西的做派。”
暖阁里霎时响起三代女主人的笑声,苏麻喇姑捧着錾花银壶近前添茶,眼角细纹里也浸着笑意。
太后将金护甲轻轻点在青玉盏沿:“额涅,既然瓜尔佳氏巴巴地想要蒙古福晋...不如就在科尔沁部择个贵女?”
“哀家瞧着,年节宴上翁牛特部那个穿湖蓝蒙古袍的格格就不错。”
太后捏着松仁的指尖一顿:“杜棱郡王家的格格?可都十九了。”
“多罗郡王的嫡女,配不得他一个无爵阿哥?”
“倒也是。”皇后捧着的茶盏里,一片君山银针缓缓沉底,恰如太后松开的眉头。
永和宫里,圆姐正低头整理着妆奁里的珠钗。
“先前说是为着在永和宫小佛堂抄经,才搬来与你同住。”她将一支碧玉簪子轻轻放进锦盒,“如今孝康皇后的小祭都过了,我也该回钟粹宫了。”
桑宁闻言满脸不舍:“姐姐这一走,我这永和宫又要冷清了。”她拽住圆姐的衣袖,“不如我去求皇后娘娘,就让姐姐长住在这儿可好?”
圆姐摇头失笑,指尖点了点桑宁的眉心:“傻丫头,我与你不同。”她望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你祖上是开国功臣额亦都,未侍寝就能住这永和宫正殿。可我...终究不是祖母嫡亲的血脉。”
桑宁咬了咬唇,帕子在指间绞了又绞,终是闷闷道:“好吧,那姐姐你要常来看我!”
“这是自然。”圆姐笑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等你学好了那幅‘蝶恋花的绣样,我就来瞧你。”
窗外忽地掠过一阵风,吹得那海棠花枝轻颤,几片花瓣飘飘荡荡落在窗棂上,恰似少女未尽的话语。
圆姐提着裙裾刚跨过钟粹宫门槛,便见婉仪正扶着宫女的手往外走,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衬得她鬓边的鎏金步摇越发晃眼。
“姐姐这是往皇后娘娘那去?”圆姐驻足问道,顺手替她理了理微微歪斜的领扣。
婉仪抿了抿唇,“正是,方才霁雪姑娘来传话,说娘娘唤我过去。”
圆姐会意地退后半步:“既是娘娘传唤,姐姐快些去吧。”
婉仪脚步一顿,回眸时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她张了张口,最终只轻叹一声:“那个...罢了,等我回来再细说与你听。”
廊下的风突然急了,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圆姐望着婉仪渐行渐远的背影,注意到她今日特意换了那件皇后赏的藕荷色氅衣。
晚膳刚过,钟粹宫的琉璃宫灯次第亮起,圆姐正对镜卸下耳珰,忽听得门外三声轻叩,如雨打芭蕉般清浅。
“姐姐进来罢。”圆姐将鎏金菱花镜往妆台一搁,镜面如水,映出来人微红的眼眶。婉仪反手合上门扇,指甲上新染的凤仙花汁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娘娘留你到这般时辰?”圆姐递过一盏温着的茉莉香片,瞥见她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纹有些发皱,像是被人紧紧攥过。茶烟袅袅间,隐约可见腕间一道红痕。
婉仪捧着茶盏却不饮,任热气氤氲了眉眼:“今儿在坤宁宫见了温郡王福晋,说是要给长子相看福晋。”她忽然抓住圆姐的手,“你道那佛永惠要娶的是谁?竟是翁牛特部那位...”
“翁牛特部的福晋可是姐姐姨母,那赐婚对象不正是姐姐的表姐?”
“正是。”婉仪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夜露打湿的蛛丝,“姨母心疼表姐,硬是留到十九岁,如今...到底是留不住了。”
圆姐望着窗棂外一弯新月,轻声道:“宗室贝勒倒也...算得良配。”
“这话倒是不假。”婉仪忽然笑了笑,眼角却不见笑意,“嫁给京城的宗室贝勒,总强过在草原上饮风咽沙。至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这辈子总归是...饿不着的。”
圆姐垂眸望着茶汤中浮沉的茉莉,忽听得窗外一阵风过,将檐下的铁马吹得叮当作响。她伸手将半开的雕花窗扇合上,轻声道:“姐姐可曾见过温郡王家那位贝勒?”
婉仪指尖一顿,护甲在盏沿刮出细微的声响,似笑非笑道:“前岁南苑秋狝时远远瞧过一眼,生得倒算周正,只是......”她忽然压低声音,“听闻他府里已有了两位庶福晋,都是亲生额娘那头的贵女。”
圆姐心头一跳,想起去年随驾去南苑时见过的那些蒙古格格,个个骑射精湛,眉目如刀。她正欲开口,却见婉仪已站起身来,裙摆上的金线牡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罢了,横竖都是命。”婉仪将茶盏搁下,瓷底碰着檀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明日还要去给太后抄经,我先回去了。”
圆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觉那袭锦绣旗袍下透出的,竟是比秋夜还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