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来时三人同车的欢愉犹在眼前,而今归途却只剩两人相对无言。八月的骄阳炙烤着朱轮车顶,连车帷都被热风鼓荡得簌簌作响。
圆姐望着对面空置的锦垫出神。那杏黄色的云缎垫子上,几点汗渍晕染开来,像极了御道旁被烈日晒蔫的桂花,失了鲜活,只余黏腻。
她恍惚又看见婉仪倚在此处的模样,葱白的指尖戴着鎏金护甲,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窗棂,笑着说这京城的云缎到底比不上江南的越罗清凉。
车帘忽地被风掀起一角,木樨的甜香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桑宁下意识抬手去挡,腕间的白玉镯碰着窗框,发出“叮”的一声清响,惊碎了圆姐的恍惚。
圆姐转头望去,只见桑宁的侧脸映在斑驳的光影里,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的阴影。
锦垫上的汗渍已渐渐干涸,凝成几道浅黄的印痕。圆姐想起离宫那日,婉仪将冰镇的葡萄分与她们同食时,指尖滴落的汁水也曾在这缎面上留下相似的痕迹。只是那时的欢笑声,如今都化作了车轮碾过官道时单调的辘辘声。
桑宁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目光穿过朱红的琉璃瓦,却不知落在何处。南苑的十数个日夜,恍若一场浸着蜜糖与黄连的梦。与额娘相拥时闻到的温暖香气犹在鼻尖,皇上赏的那支并蒂海棠步摇还在妆匣里躺着,可塔纳那夜突如其来的“腹痛”,婉仪在揽月阁弹奏的《汉宫秋月》,都成了扎在心尖的银针,稍一触碰就疼得发颤。
圆姐看着桑宁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不已。她轻轻握住桑宁的手,试图传递些许温暖与力量:“桑宁,别太难过了。这这宫墙里的桂花开了又谢,咱们的日子总要往下过。”
桑宁转过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这心里头...像是塞满了湿棉花,又沉又闷,连喘气都疼。”
圆姐忽然撩开车帘,八月的热风裹着蝉鸣涌进来。她指着远处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瞧,庄稼人都知道,被暴雨打弯的稻穗,太阳一晒就又能挺直腰杆。”
她的指甲轻轻刮过桑宁掌心的月牙痕,“满族姑奶奶的骨头,可比那稻穗硬气多了。”
桑宁望着姐姐被阳光描出金边的侧脸,突然觉得喉间的酸涩化开了些。她将额头抵在圆姐肩上,闻到她衣领上淡淡的茉莉香:“有姐姐在,我心里总归是好受些。只是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圆姐眼眸微闪,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感慨:“皇上身为一国之君,肩负着天下重任,这后宫佳丽众多,他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轻易猜透的。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心,不要让自己陷得太深。”
桑宁默默不语,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圆姐肩上。车厢内陷入一阵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仿佛在诉说着这深宫中无尽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桑宁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姐姐,我想明白了。这宫里的情爱,原不过是御花园的昙花,开得再盛也熬不过三更天。那我便不再执着,往后,我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与姐姐相互扶持,好好走下去。”
圆姐凝视着她被光影分割的侧脸,看见她眼底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在灰烬里重生。她拍了拍桑宁的手:“好姑娘,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在这宫中立足。记住,咱们不靠恩赏活着。”
车帘外,一队南归的雁群正掠过琉璃瓦,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锋利的箭簇。
回到宫中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桑宁和圆姐每日按时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在自己的宫中读书、刺绣、赏花,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日,桑宁正在御花园中散步。暮春的御花园里,各式花开得正盛。桑宁站在一株垂丝海棠下,看着花瓣飘落在绣鞋尖上。远处宫女的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听说了吗?那拉庶妃最近身子愈发沉重了,皇上几乎每日都去长春宫探望。”
“可不是嘛,皇上赏的安胎药都堆满三间耳房了。”
“要是生下皇子......”
桑宁的指尖无意识划过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日揽月阁漏出的琴声。那拉庶妃腹中的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虽然她已经决定不再执着于皇上的感情,但听到这些话,心中还是难免泛起一阵酸涩。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正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桑宁转身时,只见玄烨站在十步开外,明黄常服上绣着的龙纹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玄烨看到桑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他微微皱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桑宁神色从容地蹲身行礼:“皇上吉祥。”
玄烨轻轻点头,目光在桑宁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要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气氛有些尴尬。良久,玄烨终于开口:“你...”话到嘴边却成了“最近可好?”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
桑宁抬起头,坦然迎上玄烨的目光,神色平静地回答道:“回皇上,臣妾一切安好。”
桑宁抬眼时,玄烨在她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么小,那么远,像乾清宫檐角将化未化的冰凌子。
玄烨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桑宁会如此回答。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既为桑宁的淡然感到欣慰,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那就好...” 玄烨轻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桑宁看着玄烨,心中五味杂陈。曾经,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男人,为了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欢喜忧愁。可如今,再次面对他,心中却只剩下淡淡的疏离。
“皇上日理万机,还请保重龙体。臣妾先行告退。”桑宁再次蹲身行礼,转身准备离开。
玄烨看着桑宁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些不舍。他张了张嘴,想要叫住桑宁,却终究没有出声。
望着桑宁渐行渐远的身影,玄烨陷入了沉思。他开始反思自己在感情上的摇摆不定,是否真的伤害了这个曾经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
而在长廊尽头,桑宁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抬头望去,一群北归的鸿雁正掠过太和殿金顶,在暮色中排成锋利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