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色灰蒙如铅,沉甸甸地压在墨雪峰顶。细碎的雪沫自高处纷纷扬扬洒落,无声地飘向银装素裹的山峦与湖岸。此情此景,与五年前许星遥沉入湖底之时,别无二致,仿佛时光在此地打了个深深的寒颤,凝固了五年之后,又兜转回了原点。
湖岸边,积雪渐深。一个魁梧的身影在雪地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踩出一片凌乱不堪的脚印,正是早已守候在此的糖球。
他的身躯比五年前更显结实,眉宇间褪去了几分懵懂与青涩,多了些沉淀,但此刻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满是迫不及待的期盼与紧张。他的视线不停望向那幽深如墨的湖心,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到了……到了!就是今天!五年了……整整五年了……阿兄,你今天一定要出来,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出来啊……”
青翎与药玉并未跟来。这两只天赋异禀的孔雀灵禽,在许星遥被囚于冰狱的这五年间,一直栖息于许星遥的洞府。受此地浓郁的灵气日夜滋养,加上它们自身血脉不凡,勤修不辍,竟双双到了突破的瓶颈,此刻正在闭关,全力冲击玄根境。
莫怀远立于稍远一些的湖岸凸岩之上,身姿挺拔,仿佛与这风雪融为一体。然而,若有人能靠近细观,便能发现,他负在身后的那双手,早已紧握成拳。那宽大的玄色袖袍,此刻因袍袖之下紧绷的臂膀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颤动,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古井无波。
在他身侧,陈观雨、赵墨、李若愚、卫长风等几位师兄尽数到场。他们沉默地望着湖面,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这五年间,宗门高层愈演愈烈的内斗倾轧、对外策略上令人齿冷的摇摆与妥协、以及由此导致的整个太始道宗内部日渐离心离德的气氛,如同一块块冰冷巨石,压在他们这些尚怀热血的弟子心头。每个人都感到一种窒息的憋闷,胸中淤积着无处宣泄的郁气与失望。此刻,小师弟五年面壁期满,或许是他们在这晦暗压抑的时光里,唯一能预见并真心期盼的一件“好事”了。
时间,在无尽风雪与众人焦灼的沉默中,一点点艰难地流逝。从天色微明的清晨,等到日头艰难爬升至灰蒙蒙的天穹中央,又等到午后雪势似乎稍稍缓和。湖面始终平静如一块墨色琉璃,坚固的冰层封锁着其下的一切秘密,没有丝毫裂隙,也无半点异常的灵力波动透出,仿佛下面真的只是一片死寂深渊,从未有人沉入,也永远不会有人归来。。
糖球越来越焦躁,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向那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湖心。“阿兄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封印不是说好了今天自动解除吗?” 他转向莫怀远,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粗哑。
莫怀远的目光依旧锁定湖面,安抚道:“糖球,稍安勿躁。小师弟修为被封印整整五年,体内灵力长期沉寂,刚一解开,经脉丹田需要时间重新适应灵气流转,或许还需调息一番。我们既已等到此刻,便再多些耐心。”
然而,这份安慰在漫长而无果的等待面前,显得愈发无力。日影逐渐西斜,昏黄黯淡的天光给雪地涂上一层惨淡的金边,预想中那破冰而出的身影却依旧杳然无踪。岸边沉默的等待,渐渐被不安与疑虑所侵蚀。难道冰狱之下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就在众人心中阴霾渐浓,甚至陈观雨已开始与赵墨交换眼神,考虑是否要冒险强探冰层之下时——
原本平滑如镜的湖心,那最幽深的区域,毫无征兆地开始涌动!并非水浪,而是源自极深处的灵力气息撼动了整个冰封的湖体。坚硬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一道道细裂痕从湖心向四周迅速蔓延。
“这是……” 陈观雨周身气息不自觉提起。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闷如地龙翻身的轰鸣便自湖底传来。下方的湖水仿佛被巨手搅动,带动着上方的冰盖起伏不定。
“不对!” 感知最为敏锐的赵墨脸色一变,目光刺向那翻涌震颤最为剧烈的湖心,“这不只是封印解除的动静……湖底灵气在汇聚!小师弟他……他好像在突破境界!”
湖底,那亘古不变的黑暗与寂静,此刻已被从内部迸发的力量彻底打破。
许星遥体内那枚由执法殿种下的封印符文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光华一敛,随即如同春阳下的残雪,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封印解除的刹那,许星遥的双眼骤然睁开!
眸中并无刺目的精光,反而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这承载了他五年光阴的湖底黑暗,却又在最深处,点燃了两点冰冷的星火。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这并非简单的囚禁与消磨。在这场漫长的“面壁”中,他的肉身无时无刻不在承受《周天星力淬体法》运转所带来的千锤百炼,那些被动渗入体内的微薄星力被反复压缩,深藏于血肉骨髓。他的心神在无休止的自我梳理中,被磨砺得远超以往。
此刻,丹田封印烟消云散,沉寂五年的灵力积蓄到顶点的地下暗河,轰然苏醒,奔涌决堤!许星遥心念一动,这五年间被他沉淀在身体每一寸角落的星力,此刻如同受到召唤,从四肢百骸、从五脏六腑、从骨髓深处,连绵不绝地汇集而来,顺着奔腾的灵力洪流,一同涌入气海丹田!
与此同时,湖底这足以裂石碎玉的寒意,也被他运转的功法所引动。寒气不再仅仅是外部的压迫,反而被他贪婪地吸纳,与体内复苏的冰寒灵力、与那汇聚而来的周天星力,进行着剧烈的碰撞、融合与升华!
他的丹田仿佛化作了一枚熔炉,中心处,星烬寒舟正散发迫切的渴望。
这五年,他虽被封印灵力,无法主动修炼增长修为,但对修行的感悟,对自身道路的审视,却从未有一刻停止,甚至在寂静中达到了更深层次。此刻,力量归来,五年积淀的感悟如同找到出口的火山,喷薄欲出,突破的契机水到渠成!
玄根三层的修为屏障,在三股力量的联合冲击下,开始松动。他要借这破封之势,纳星力、融玄寒,一举跨入玄根四层,展叶境!
“星烬寒舟,渡尽劫波,方见真我。以星为骨,以寒为帆,今日……展叶前行!”
许星遥心神沉入道胎,丹田熔炉中,浩荡奔涌的灵力在他的引导下化作一道道璀璨的星辉与冰蓝色的寒流。这两股力量彼此交织,却又泾渭分明,如同顶级的工匠手中掌控的两种神铁,对那艘小小的寒舟进行着淬炼与重塑。
首先,是舟篷的部分。那原本略显虚幻、仅具其形的篷盖,在星辉的灌注下,开始变得愈发璀璨,散发出一种寂寥空旷,仿佛置身无垠星海般的气息,然而在这寂寥之中,又隐隐孕育着属于星核初诞般的生机。
紧接着,更多的冰寒之力涌入。三道薄如蝉翼的船帆虚影,缓缓勾勒而出!帆影初现时朦胧缥缈,如同冬日清晨呵出的气雾,但随着海量寒气持续不断的注入与星辉细致入微的雕琢,它们迅速稳固下来。
第一片帆,位于中央主桅,通体呈现出一种浩瀚夜空般的深邃蓝色,帆面隐隐波动,仿佛由极光织就,其上更有点点细碎星光流转,恍若将一片冻结的星空裁剪下来,披挂其上。
第二片帆,位于左舷侧桅,色泽较之主帆的深邃显得清冷许多,偏向月白,帆面光滑如镜,却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散发出清冷的月华辉光,宁静幽远。
第三片帆,位于右舷侧桅,颜色最为奇特,是一种近乎完全透明的琉璃色纯净无瑕,唯有在帆面边缘处,缓缓流转着一丝极淡的灰暗纹路。它看上去最为虚幻不定,却也散发出一种难以揣度的神秘。
三片船帆,在舟体上完全显化,轻轻摇曳,每一次摆动,都隐隐与许星遥的呼吸产生共鸣。星烬寒舟道胎,因此番蜕变而气象焕然一新,整体膨胀凝实了足足一圈,一股沉稳厚重的玄根中期灵压沛然而生。
就在道胎完成蜕变的刹那,许星遥体内积蓄的力量,终于彻底失去了束缚。它们汇聚成一道恢弘耀眼的星寒光柱,自他头顶百会穴冲天而起,瞬间击穿了上方千丈幽深的湖水与厚厚的冰层!
岸上,众人只见那翻涌的湖心,一道直径逾丈的蓝白光柱破冰而出。湖水向两侧排开,坚冰被彻底粉碎,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通道。
紧接着,一股凛冽的气息从湖底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湖畔,让岸边积雪都凝结了一层微光。
“成功了!” 莫怀远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
糖球更是激动得大吼一声:“阿兄!”
光柱持续了数息,将周遭映照得一片通明后,缓缓消散。湖面的漩涡却并未平息,反而缓缓向上抬升。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一道青影缓缓升起,轻盈地落在了破碎浮冰与荡漾水水交织的湖面之上。
许星遥依旧是那身青袍,却纤尘不染,仿佛湖底的寒气未能侵染分毫。面容依旧年轻,但眉宇间却是一种洗尽铅华的沉静,眼眸深处更添了如同这墨雪湖底般的幽邃,那是唯有在漫长的内省中才能磨砺出的神采。
五年湖底面壁,非但未曾消磨其锋芒,反而让他如同一柄收入匣中反复淬炼的宝剑,此刻终得出鞘,那内蕴的寒光,看似收敛,实则更胜往昔!
“小师弟!” 陈观雨等人眼中浮现出由衷的喜色。
许星遥目光扫过岸上诸人,在糖球那激动得泛红的脸庞上顿了顿,,旋即转向莫怀远及诸位师兄,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嘴角露出一丝温暖而略带歉意的笑容:“有劳诸位师兄久候,星遥惭愧。”
糖球一个箭步冲上来,欢喜道:“阿兄!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我们都在这等了半个月了。”
莫怀远仔细打量着许星遥,眼中欣慰与感慨交织:“小师弟,看来这五年冰狱光阴,你并未虚度。不仅修为精进,一举突破至玄根中期,这番气度心境……怕也是更上层楼了。”
许星遥轻轻摇头:“师兄谬赞,不过是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罢了。还要多谢师兄这些年照看糖球他们。”
简单寒暄,冲淡了些许重逢的激动与时间的隔阂。陈观雨脸色一正,看着许星遥,沉声道:“小师弟,你出来得正是时候。这五年……宗门发生了太多事,早已非你沉入湖底时的光景了。”
许星遥神色平静:“师兄,但讲无妨。”
众人并未在湖边久留,而是随陈观雨来到了他的住所。莫怀远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五年间宗门发生的大事,以及宗门如今暮气沉沉的现状,简明扼要却又不失重点地告知了许星遥。当所有令人扼腕叹息的叙述终于完毕,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只余窗外风雪掠过山崖的呜咽之声。
良久,许星遥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扫过每一位师兄面庞,道:“所以,简而言之,如今的道宗,对外屡屡退让,丧土失威;对内则党争不休,徒耗宗门元气与人心。是么?”
陈观雨沉重地点了点头:“此言虽显激烈,但也相去不远。”
许星遥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风雪,遥遥望向了天鼎峰方向。很快,他又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这些眼中犹有不甘与期盼的师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坚定的笑容。
“五年湖底,不见天日,却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便不能当它不存在。有些路,眼见走偏了,就不能任由它一直错下去。”
“宗门……不该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