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鞑靼的寒风刮过盖着薄雪的草场，月亮被云层吞没，天地间没有一丝亮光。
只有帝国在西鞑靼新建的一处粮草中转站——“黑石堡”，说是“堡”，其实也只是帝国军队刚建成不久的小城罢了。从近处看，甚至还十分简陋。
而在距离黑石堡不足三十里的一处干涸河谷中，却涌动着压抑的杀机。
没有篝火，没有人语，只有战马偶尔喷出的沉重鼻息，在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
一万名大金最剽悍的轻骑兵，静伏在此。他们身着利于夜间伪装的深色皮袄，脸上涂抹着防冻的油脂和灰土，双眼却紧盯着河谷外那片在帝国控制下，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
良弼勒紧缰绳，胯下的战马正不安地刨动着地面。
他身形敦实，裹着厚实的皮甲，露出的半张脸被风霜刻满沟壑，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嗜血的精光。
他缓缓抚过腰间弯刀冰冷的刀鞘，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弧度。今晚他将痛饮帝国人的鲜血！
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天空，良弼声音低哑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传令！全军出击，不留活口！目标——黑石堡外的‘野马原’草料场和帝国粮队！”
低沉的号令在死寂中扩散。骑兵们动作迅捷地无声上马。战马被蒙上口衔，蹄子包裹厚布，一万精骑像是黑色的潮水，从狭窄的河谷口悄然漫出，扑向帝国那看似沉睡的腹地！
野马原，帝国设在西鞑靼最靠近大金领土的粮草中转和储备地。巨大的草垛堆积如山，在夜色中勾勒出连绵起伏的阴影。几个帝国哨兵裹着厚重的羊皮袄，围着避风处一堆微弱的篝火，咒骂着鬼天气，昏昏欲睡。他们身后，是二十几辆满载粮草的大车，由疲惫的民夫和少量押运兵看守着，准备天亮启程运往西鞑靼前线。
死神的镰刀，在无声无息间挥落。
“呜！”
凄厉的哨声骤然撕裂夜空！
哨兵惊骇抬头，只见无数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出现！冰冷的弯刀在微弱天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仿佛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
噗嗤！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割断喉管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粮草垛和冻土上，几个哨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栽倒在地，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篝火被纷乱的马蹄踏碎，火星四溅！
“大金！是大金人袭营！”押运的帝国小旗官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狂吼，仓惶拔出腰刀。
晚了！
大金骑兵已如饿狼扑入羊群般撞入车队！战马嘶鸣，刀光闪烁！押运兵和民夫就像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良弼一马当先，手中的弯刀带着骇人的风啸，将一个试图组织抵抗的帝国小旗官连人带刀劈成两半！滚烫的血浆泼了他半身，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腥甜，眼中凶光更盛。
“烧！给老子烧光！”良弼咆哮着。
骑兵们早已备好的火油罐被狠狠砸向巨大的粮草垛！火折子引燃浸油的布条，瞬间投出！
轰！呼啦！
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如同地狱之门洞开！一座，两座，十座……连绵的粮草顷刻间化作冲天的烈焰！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燃烧的草屑，呼啸着席卷整个草场！火光将方圆数里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大金骑兵狰狞的面孔和帝国人绝望哭嚎的脸。
几辆粮车也被点燃，车上的麦粒、豆料在火焰中噼啪爆响，散发出奇异的焦糊香气。拉车的驽马受惊狂嘶，拖着燃烧的车架在火场中横冲直撞，引发更大的混乱。
“撤！”良弼勒马狂笑，看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炼狱，心满意足。目的已达成，绝不恋战。他调转马头，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
如同来时一般迅猛，大金骑兵呼啸着脱离火场，马蹄践踏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散落的粮袋，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火海地狱和帝国士兵凄厉的哀嚎。
直到确定追兵被远远甩开，良弼才在一个背风的山坳下令暂歇。
……
盛京，御书房。
沉重的大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不断一股无形的焦灼。
巨大的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上等的熏香也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的紧张。
墙壁上悬挂的大陆地形图前，乾龙负手而立。
他背对着书房，宽阔的肩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嘶声。
桌上是一份来自良弼的密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珠子上——“粮仓空虚”、“守备稀松”、“一击即溃”！甚至还有一袋特意呈送来的、掺着沙土的“军粮”，更是无声的嘲讽，更是赤裸裸的诱惑！
“好！好一个良弼！”乾龙转过身，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喜和狠戾。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西鞑靼那片广袤的区域，那里是他好不容易从罗斯手里夺来的土地，如今却插着刺眼的帝国标记！
“天赐良机！真是天赐良机！蒋毅小儿！刘昂老贼！你们在关下杀得血流成河，流干最后一滴血吧！这西鞑靼，也物归原主！朕的铁蹄，要踏碎这枷锁！”
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
御案上笔墨纸砚齐齐跳起！其中就有 几份来自帝国“谛听”小组故意泄露给大金的情报，上面清晰无比地记录着帝国西鞑靼最高统帅蒋伯龄焦头烂额的窘境：“存粮只够七天”、“兵员缺额三成”、“军械老旧不堪”、“请调拨物资万急！”
乾龙的目光掠过这份“天衣无缝”的佐证，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份来自武阳关的“密报”——那份报告中显示：刘武的大军在武阳关下惨败、尸积如山、粮草被焚、正在仓惶溃退！而刘昂的军队，正在固阳关下和方先觉死磕，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他只是随便扫了两眼，只觉那密报上的“刘武大败”四个字十分扎眼，带着一股晦气！手臂猛地一挥！
刺啦！
那份详述着北明惨败、帝国武阳关压力骤减的密报，竟被他用蛮狠地撕成两半！
“败军的哀鸣，真的晦气！”乾龙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中带着鄙夷，更带着一种被野心彻底点燃的狂热，“不过，刘武败得好！败得妙！正好用他的尸骨，替朕吸引住帝国最后的注意！帝国现在顾头就顾不了尾，西鞑靼现在就是一块无人看管的肥肉！”
他的眼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贪婪和毁灭！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肃立一旁的首席军机大臣索铌格。
“索卿！”乾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拟旨！调驻守盛京的旗卫军两个师团、拱卫军两个师团前往西鞑靼增援，由良弼统一节制！三天内集结完毕！”
他几步跨到地图前，手指狠狠戳向西鞑靼和帝国直隶郡交界处的重镇——苏赫巴尔斯。指甲深深陷入坚韧的羊皮纸中，仿佛又想起了半年前在苏赫巴尔斯的惨被，但失败只会在过去，而不是现在！
“给朕踏平它！烧光！杀光！抢光！朕不要俘虏！朕要西鞑靼每一寸土地，都浸透帝国人的血！朕要整个帝国，跪在朕的面前，在朕的屠刀下哀嚎！”
“陛下！！！”索铌格苍老而凄厉的嘶吼骤然响起，压过了乾龙狂暴的宣言！
索铌格再也无法保持沉默，这位三朝元老，须发皆白的老臣，向前扑出，“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他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地面，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身体因极致的惊骇和悲愤而剧烈颤抖。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索铌格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破裂，“良弼将军所见，恐怕……恐怕是帝国的毒饵啊！陛下！武阳关大捷！梁子令一把火几乎烧光了刘武的北方集团军！帝国的确实压力骤减！但是，蒋伯龄的主力……蒋伯龄的主力就可以随时腾出手来！我们此时大举进兵，哪里是去摘果子？分明是……分明是往帝国张开的口袋里钻！往方先觉那老屠夫磨好的刀口上撞啊！陛下！”
他双手死死抓住乾龙龙袍的下摆：“刘武的兵败是咎由自取！他在武阳关下，尸积如山，血流漂杵！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但是，帝国……帝国的压力就减轻了。他们只需要很少的兵力就可以对付刘武，剩下的兵力如果不是去支援固阳关，那就会瞄准我们！方先觉……方先觉的目光，此刻必定死死盯着我们！陛下！此时出兵，无异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大金……我大金，再经不起一次黑水河谷的惨败了！”
“住口！”已经被冲昏头的乾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积压的怒火、被戳穿的潜在恐惧、以及不容置疑的帝王尊严，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一脚狠狠踹出！
砰！
索铌格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向后翻滚出去，苍老的身躯撞在沉重的御案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索铌格蜷缩在地，痛苦地呛咳着，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灰败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悲凉。
“索铌格！”乾龙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地上蜷缩的老臣，声音因狂怒而彻底扭曲变调，“我念你是老臣，是功臣。我也念你之前做出的种种功绩，所以不迁怒于你！但你三番五次，危言耸听，乱朕军心！黑水河谷！黑水河谷！你除了会提朕的伤疤，还会什么？！帝国粮草掺沙，守备空虚，这是良弼亲眼所见！这都是铁证如山！武阳关刘武败了又怎么样？他败了，但也在帝国身上狠狠啃下了一块肉！这更证明帝国已是强弩之末！才证明朕的机会来了！”
他几步冲到索铌格面前，巨大的阴影将老臣彻底笼罩，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你口口声声方先觉！方先觉那老狗现在在固阳关跟刘昂拼命！他分身乏术！蒋伯龄？他不过仗着自己是蒋毅的亲戚，能有什么本事？他守着西鞑靼那点兵力，拿什么挡朕的虎狼之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索铌格！你再敢妖言惑众，阻朕大计，休怪朕……念不得你这三朝元老的情分！”
每一个字都狠狠扎进索铌格的心窝。他看着乾龙那双被复仇烧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眼睛，看着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狰狞的脸，最后一丝劝谏的力气也彻底消失了。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那满腔的忠言、泣血的警示，连同涌上来的腥甜，被他艰难地咽回了喉咙深处。
他痛苦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他知道，大金这艘刚刚从黑水河谷血海中挣扎出来的破船，正被它刚愎自大的舵手，疯狂地驶向另一片更加黑暗、更加致命的深渊。
乾龙看着索铌格彻底瘫软的姿态，胸膛中那股毁灭般的狂怒才稍稍平复，转化为一种掌控一切的、病态的满足。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老臣：
“来人！”
两名面无表情的大内侍卫应声推门而入。
“索卿年事已高，忧心国事，以致神思恍惚。”乾龙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不带丝毫感情，“送回府邸，好生‘静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遵旨！”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如泥的索铌格架了起来。
老臣如同失了魂魄，任由侍卫拖拽着向外走去，只在被拖出书房门槛的刹那，艰难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御案后那个被野心吞噬的帝王，那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走出御书房，索铌格缓缓向前走着。
他现在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无法阻止已经陷入癫狂的乾龙。可他也不忍看着自己守护的大金陷入险境：“可能，我真的是时候离开了。”
大门合拢。
乾龙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粗重的喘息在空旷死寂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地图上西鞑靼那片广袤的区域，最终停留在那个被他狠狠戳中的凹痕上——苏赫巴尔斯。
指尖下粗糙的羊皮纸触感，冰冷而坚实。
他仿佛已经看到，良弼的十万铁骑，席卷西鞑靼的戈壁草原，将帝国的堡垒一座座碾为齑粉！
看到蒋伯龄那不可一世的帝国皇亲在他的铁蹄下仓惶败退！看到象征着大金荣耀的旗帜，重新飘扬在整个鞑靼的上空！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乾龙的头顶，瞬间压倒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那丝潜藏的不安。他眼中那点寒冰般的算计彻底被点燃，化作焚尽一切的贪婪烈焰！
“传旨！”乾龙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在空寂的御书房内轰然炸响，“大军开拔！目标——西鞑靼！告诉良弼，朕在盛京，等着他的捷报！等着他……将帝国的西大门，给朕彻底砸碎！”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仿佛已将整个西陲的命运死死攥在了掌心！
“天意！这就是天意！”乾龙对着虚空低吼，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和满足，“天要亡蒋氏，亡刘氏，兴我大金赫舍觉罗氏！这万里江山……注定是朕的囊中之物！”
新历118年1月1日，大金首席军机大臣索铌格，请辞首席职务。
乾龙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