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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咸腥的海风撞碎在葡京酒店金色的玻璃幕墙上,水痕扭曲了霓虹,让这座不夜城浸泡在一种粘稠的、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顶楼专属于“周先生”的私人厅“海晏堂”,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间的喧嚣与湿气,只留下水晶吊灯冰冷璀璨的光,均匀地铺洒在墨绿丝绒包裹的赌台上,空气凝滞,唯有雪茄的蓝雾无声盘旋。

周松砚——或者说,这具名为“周松砚”的躯壳里包裹着的那个名为汪砚的灵魂——斜倚在高背椅中。一身月白色香云纱长衫,料子软垂,行动间几乎不闻声息,像一抹飘忽的月光。他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犀角扳指,色泽沉郁如蜜,这是母亲张海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暖意,内壁深深刻着澳门曲折的海岸线,那是他无数次在血与火的噩梦中挣扎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扳指内侧边缘,一道极细微的新刻痕,是那句“债清之日,看海去”。吴老狗带着三寸丁离开澳门去杭州那晚塞给他的纸条,如今被他用最隐秘的方式烙进了这最后的念想里。长衫袖口微褪,露出的手腕清瘦,皮肤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倦怠,仿佛眼前这牵动巨万财富的牌局,不过是消磨长夜的闲棋。

牌局另一端,解九爷坐得笔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指尖一枚剔透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

“周老板好定力。”解九爷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质感,“外面风大雨急,您这里倒真是海晏河清。”他面前堆叠的筹码塔高耸而稳定,像一座微型堡垒。

周松砚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两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台面。侍立在他身侧、如同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阿炳立刻俯身,将一叠崭新的、边缘锋利得能割开空气的大额筹码无声推入赌池中央。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风雨?”周松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厅内的凝滞空气,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九爷说笑了。澳门这块地界,几时真正清静过?”他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无非是……有人想兴风,有人想作浪。我们嘛,坐在这里,不过是看看这浪头,最终拍死在谁家门槛上。”他的尾音拖得略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他端起手边的白瓷盖碗,碗中碧螺春的清香袅袅散开。杯盖轻刮过碗沿,发出一声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就是这声轻响落下的瞬间,“海晏堂”厚重包铜的大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快步走入,无视了牌桌旁凝滞的气氛,径直走到周松砚身边,俯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周松砚脸上的倦怠如同潮水般退去,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瞬间覆盖了那点虚假的慵懒。他搁下茶碗的动作依旧平稳,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一声“嗒”的轻响。解九爷敏锐地注意到,周松砚搁下茶碗的左手食指,在杯沿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指甲盖下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点点。解九爷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不动声色,指尖却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翡翠戒指。

“九爷,”周松砚抬眼,看向解九爷,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若有似无、浮在冰面上的笑意,“看来,我们得加码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

解九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哦?周老板的意思是?”

周松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月白长衫随着他的动作垂顺滑落,勾勒出清癯却挺拔的身形。他抬手,解开了长衫领口那枚犀角盘扣。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优雅。接着,是第二颗。丝滑的衣襟向两侧滑开些许,露出了里面一截质地精良的黛青色西装翻领。就在那翻领之下,贴近心口的位置,一抹靛青色的印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狰狞的穷奇兽首纹路,边缘带着灼烧般的扭曲痕迹,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诅咒烙印,死死覆盖在更深处那些被矿坑毒虫啃噬过的旧疤之上。

这烙纹如同一个无形的信号,瞬间抽走了“海晏堂”里本就稀薄的空气。侍者们垂下的头颅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连解九爷身后那位一直如同铁塔般矗立的保镖,呼吸都微不可闻地滞涩了一下。解九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从衣襟缝隙间露出的、代表着无尽屈辱与血腥过往的烙印上,捏着翡翠戒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有人,”周松砚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切割开死寂,“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解九爷,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解九爷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也惊扰了……不该惊扰的故人。”

他微微侧头,对着阿炳的方向,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通知下去,海晏堂清场。另外,让‘宗祠实业’的张经理,把他保险柜里那个贴着西王母宫标签的锦盒,立刻送到这里来。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宗祠实业”是张隆半洗钱的白手套,而“西王母宫标签的锦盒”,指向的是那件当年导致他坠入矿坑毒虫堆的蛇纹矿洞青铜密钥!当年矿洞的腥风血雨,混合着毒虫的腥臭和绳索断裂时绝望的风声,猛地撞进脑海!张隆半那张看似威严实则贪婪的脸,张千军挥刀砍断绳索时冷酷无情的眼神,还有腰牌上冰蚕丝绳索那特有的、带着寒气的触感……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瞬间炸开!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剧烈地绞痛起来。周松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瞬间冰冷刺骨。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再睁眼时,瞳孔深处,一抹非人的、近乎爬行动物的竖瞳幽光一闪而逝,冰冷、无机质,如同黑暗矿坑里蛰伏的毒蛇。那是汪家实验室里,黑毛蛇毒液在他血液里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阿炳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门后。解九爷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但声音里还是泄露了一丝紧绷:“周老板,这不合规矩吧?我们这一局……” 他话未说完,就被周松砚抬手打断。那只手骨节分明,刚才的冰冷似乎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稳定。

“规矩?”周松砚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他不再看解九爷,而是迈步走向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澳门半岛浸没在瓢泼大雨之中,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噼啪声。远处的灯塔光柱在雨幕中艰难地穿透,显得微弱而孤独。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扭曲成一片片模糊而妖异的色块,如同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之下涌动的脓血和欲望。

他背对着牌桌,望着窗外混沌的雨夜。黛青色的西装在他颀长的身形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肩线挺括,如同悬崖峭壁。灯光落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在时光罅隙里的神只雕像,周身弥漫着古老青铜器出土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泥腥与铁锈的死亡气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轰鸣,以及厅内雪茄烟灰无声跌落的微响。解九爷端坐不动,如同一尊石像,只有镜片后急速转动的眼珠,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计算。他带来的那个铁塔般的保镖,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右手悄然按在了腰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紧闭的包铜大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阿炳。

一个穿着考究、但此刻满脸油汗、头发凌乱、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恐惧气息的中年男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盒子上古旧的封条已经破损一角,露出里面深色的丝绒衬垫。他正是张隆半在澳门的代言人,宗祠实业的经理,张显宗。

“周…周先生!周先生饶命!”张显宗扑到赌台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将那紫檀锦盒高高举过头顶,如同献祭。“东西…东西在这里!完璧归赵!是…是张千军那个疯子!是他!是他逼我交出来给他看的!他说…他说要看看当年没拿到手的‘钥匙’到底是什么样!”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他…他拿了东西,往…往码头方向去了!”

“张千军”三个字,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松砚的神经末梢!矿洞边缘那呼啸的风声、冰蚕丝绳索断裂时令人牙酸的崩裂声、还有那个男人挥刀后冷漠转身的侧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那个砍断他生路的张家本家死士!他竟敢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竟敢染指这枚浸透了他血泪的青铜密钥?一股暴戾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杀意轰然炸开!

周松砚霍然转身!

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黛青色的残影。方才的慵懒、倦怠、冰冷的优雅瞬间蒸发殆尽。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海晏堂”!水晶吊灯剧烈地摇晃起来,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急速变幻的、狰狞的光影。那双眼睛,瞳孔不再是瞬态的竖瞳,而是彻底化作两点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矿坑的黑暗、毒虫的尖啸、绳索断裂的绝望、汪家实验室冰冷的器械反光、以及尸山血海沉淀下来的、最纯粹的、冻结灵魂的杀意!

解九爷猛地向后一仰,撞在高背椅靠背上,金丝眼镜滑落鼻梁,脸上血色尽褪。他身后的保镖如遭重击,闷哼一声,按住腰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竟无法将武器拔出!跪在地上的张显宗更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浓重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他、往、码、头、去、了?”周松砚的声音响起,一字一顿,低沉沙哑到了极点,如同生锈的锯齿在粗糙的骨头上反复拉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看也没看地上瘫软如泥的张显宗,更没有看那价值连城的紫檀锦盒。他的目光穿透了“海晏堂”华丽的墙壁,穿透了外面滂沱的雨幕,死死锁定了风雨飘摇的码头方向。那里,有他必须用血来清洗的旧债。

他迈步向前,脚步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踏碎山河的沉重感。当他与跪在地上的张显宗擦身而过的瞬间,右手似乎随意地垂着,只是那只戴着犀角扳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不经意地向下点了一下。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张显宗高举着锦盒的双臂,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反关节折去!白森森的骨茬瞬间刺破衣袖,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剧痛和极致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意识,双眼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彻底瘫死过去,只有折断的双臂依旧保持着那可怖的、高举献祭的姿态。猩红的血迅速从断裂处涌出,浸透了名贵的波斯地毯,也染红了那个象征着他一生耻辱和最终梦魇的紫檀锦盒。

周松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径直走向大门,黛青色的西装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划出冷硬的弧线,如同死神的披风。心口的位置,那靛青的穷奇烙纹在衣料下起伏,狰狞欲活。

“九爷,”他走到门口,脚步略顿,却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牌局暂停。赌注……”他微微侧首,灯光照亮他半边冷峻如石刻的侧脸,和那只深不见底、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眼睛,“我回来再收。”

话音未落,大门轰然洞开。门外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入,与他身后“海晏堂”内血腥弥漫、死寂如墓的景象形成惨烈的对比。狂躁的雨声和咸腥的海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那苍白得毫无人色的脸颊。

他一步踏入走廊的光影交界处,身影一半在光下,一半沉入更深的黑暗。阿炳如同从墙壁里渗出的影子,无声地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严密地遮在他的头顶,隔绝了外面疯狂的世界。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抽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爆响,如同万千战鼓在头顶擂动。湿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周松砚的衣角。黑伞之下,他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只有线条冷硬的下颌,在偶尔划过夜空的惨白闪电映照下,显出一种非人的、金属般的质感。

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到酒店侧门雨檐下。车门打开,阿炳护着伞,周松砚躬身坐进后座。真皮座椅冰冷的气息包裹上来。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光,映亮驾驶座上一个同样沉默如石的侧影。

“码头。七号仓。”周松砚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响起,比窗外的雨水更冷。

车子猛地窜出,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撕开厚重的雨幕,融入澳门半岛深夜被雨水模糊的光流之中。车窗外,霓虹招牌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妖异的色块,飞速倒退,如同地狱边缘流淌的熔岩。

周松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车内的黑暗和颠簸,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将他拖回那个早已在灵魂深处腐烂发臭的矿坑。

冰冷。刺骨的冰冷,混合着岩石和苔藓的土腥气。西周蛇纹矿洞深处特有的、带着青铜锈蚀味道的阴风,如同冰冷的舌头舔舐着裸露的皮肤。脚下是湿滑的岩壁,头顶是巨大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他和另外几个同样带着“混血”或“异见”标签的张家人,像一串待宰的牲口,被本家的精锐驱赶着,在狭窄湿滑的矿道里摸索前行。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的汗味和绝望的沉默。

前方探路的族人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的“咔嚓”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口器在疯狂啃噬着什么。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腐败气息的腥臭猛地扑来!是毒虫坑!

“退!快退!”有人嘶声尖叫。

混乱!绝对的混乱!有人向后猛挤,有人试图稳住身形。周松砚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瞬间失重!翻板!他妈的翻板陷阱!冰冷的空气呼啸着灌入耳鼻,下方黑暗中,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绿或暗红光点的东西在涌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就在身体完全坠落的瞬间,他左手死死抠住翻板边缘一块凸起的、湿滑冰冷的岩石,右手闪电般拔出一直藏在靴筒里的匕首——那晚张海客偷偷塞给他的保命之物!匕首锋刃狠狠刺入岩缝,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四溅!身体猛地顿住,悬在了深渊边缘!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内衫。

“救我!拉我上去!”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矿道边缘。

那里站着几个人影。是本家那几个负责压阵的精锐。为首的那个身影,即使在昏暗的矿灯光线下,周松砚也绝不会认错——张千军!那张脸如同刀劈斧凿,没有任何表情。腰间悬挂的长刀刀鞘,在昏光下泛着熟悉的寒光。

张千军的目光冷漠地扫过悬在坑边的周松砚,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条待死的野狗。然后,他的视线越过周松砚,看向矿道更深处,似乎那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周松砚眼角的余光瞥到,那是被几人隐隐护在中间的一个沉默瘦小的身影,张起灵!

张千军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没有一丝犹豫。

“不——!!!”周松砚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吼卡在喉咙里。

刀光!一道冰冷的、带着矿坑特有寒气的弧光,自上而下,精准地劈落!目标不是别的,正是他死死抠住岩石边缘的左手,以及左手上方,那根系在他腰间、唯一连接着上方矿道的冰蚕丝绳索!

“崩——!”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

周松砚只觉得左手猛地一轻,身体最后的支撑点瞬间消失!紧接着腰间一松,维系着他最后生机的绳索彻底崩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看到上方张千军收刀入鞘的冷漠侧影,看到那冰蚕丝绳索断裂处整齐的切口,看到矿灯光线下,张千军腰牌上系着的那一小段同样材质的、闪着寒光的冰蚕丝绳结!

那绳结的样式,他曾在张隆半最心腹的副手腰间见过无数次!冰冷的现实如同毒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这不是意外,是交易!是用他们这些“混血组”的命,去换本家某些派系上位的肮脏交易!

“呃啊——!”

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着下方翻涌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毒虫坑急速坠落!冰冷的空气疯狂灌入肺部,带着毒虫坑里那股甜腻腐烂的恶臭。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光的复眼在黑暗中亮起,贪婪地锁定了下坠的猎物。恐惧瞬间攫取了他,却又在下一秒被一种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取代——那是被至亲血脉彻底背叛、被当作垃圾般丢弃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恨意!

“嗬…嗬……”周松砚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内衫的背部,黏腻冰冷。毒虫噬咬的幻痛,绳索断裂时的失重感,混合着张千军那张冷漠的脸,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

“先生?”驾驶座上传来阿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声音。

周松砚没有回答。他抬起右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抚过左边肩胛骨下方一处位置。隔着精良的西装衣料,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皮肤的异常——几道极其浅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细微的凸起痕迹。那是狗爪印的形状。

那个雪夜,松韵楼里暖得让人昏昏欲睡。炉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鱼干的咸香和劣质烧酒的辛辣。他那时还带着张海欢的壳,落魄得像条野狗。吴老狗盘腿坐在对面,怀里揣着暖炉,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上被炉火映得通红。三寸丁蜷在他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子,苦着脸干啥?天塌下来,狗爷顶着!”吴老狗呷了一口烧酒,辣得龇牙咧嘴,顺手把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塞进他冻得开裂的手里。“喏,鱼干十斤,狗爷我欠你的!白纸黑字,童叟无欺!”他嘿嘿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他展开那张劣质的毛边纸,上面是吴老狗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今欠鱼干十斤整。立据人:吴老狗。”

“就这?”他当时忍不住嗤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强撑出来的尖锐,“狗爷,十斤鱼干就想打发我?”

“啧!不识货!”吴老狗瞪他一眼,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却奇异地不让人讨厌,“小子,听好了。债清之日……”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近乎温柔的光,“…看海去!”他拿起桌上蘸饱了墨的小楷笔,在那张欠条空白的背面,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补上了三个字:“债清之日,看海去。”

字迹清隽有力,与他欠条上的潦草判若两人。

“那儿的月亮,”吴老狗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比这破灯笼亮堂!”

炉火的光晕,吴老狗带着酒气的笑容,三寸丁毛茸茸蹭过小腿的触感,还有那句“看海去”……松韵楼里那点微弱的、却真实得烫人的暖意,隔着冰冷的岁月和血海深仇,穿透了“海晏堂”的血腥和矿坑的绝望,如同黑暗中唯一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固执地灼烧着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脏。

尖锐的痛楚,并非来自伤口,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某种被强行撕开的裂隙。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名为“软弱”的东西压了回去。他不能回头。张海欢早已死在那个冰冷的矿坑里,被毒虫啃噬,被至亲背叛。活下来的是汪砚,是周松砚,是心口烙印着穷奇、行走在刀锋上的幽魂。松韵楼的暖意,那狗爪印带来的微弱刺痛,都只是幻觉,是这具行尸走肉在彻底腐朽前,最后一点无用的神经抽搐。

车子在暴雨中一个急刹,轮胎在湿滑的码头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稳稳停住。巨大的黑色伞面再次隔绝了倾泻而下的雨幕。周松砚推门下车,冰冷的雨水气息混杂着浓重的海腥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澳门码头深处一片废弃的旧仓储区。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仓库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黑暗的雨幕之中。七号仓,像一个巨大的、张着黑洞洞大口的钢铁坟茔。几盏昏黄的水银灯在风雨中摇曳,光线微弱而惨淡,勉强照亮仓库门口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泥地和堆积的破烂集装箱。雨水顺着仓库铁皮屋顶的破洞疯狂灌入,在空旷的仓库内部发出巨大的、空洞的回响。

阿炳撑着伞,紧跟在周松砚身侧半步之后,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另一个沉默的保镖则如同融入雨夜的幽灵,无声地消失在仓库侧翼的黑暗中,进行警戒和探查。

周松砚站在七号仓巨大的、半敞开的锈蚀铁门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内部深不见底的黑暗。仓库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晕在晃动,像坟地里的鬼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铁锈味、海水的咸腥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机油和汗臭的陌生气息。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吐着信子。

他抬步,踏入了仓库的阴影之中。皮鞋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碎了仓库内空洞的雨声回音。

“张千军。”周松砚的声音在空旷巨大的仓库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哗啦啦的雨声,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着地面。“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

黑暗中,只有雨滴砸落在铁皮顶和地面水洼里的声音在回应他。那点橘黄色的光晕,在仓库深处一堆废弃的木质货箱后面,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周松砚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我以为你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墓里,烂透了。没想到,你还有胆子回澳门,还敢碰那件东西。”他缓缓向前踱步,黛青色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移动的墓碑。“是张隆半给你的胆,还是你自己活腻了?”

“嗬……嗬嗬……”一阵低沉沙哑、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笑声,突兀地从那堆货箱后面传来。笑声里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

“张海欢?……还是该叫你……汪家的狗?”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地从货箱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水靠,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虬结的肌肉轮廓。脸上带着一个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黑色面罩,雨水顺着面罩边缘不断滴落。正是张千军!他右手握着一把沉重的开山刀,刀身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乌光。而他的左手,赫然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截断裂的、造型古朴奇特的青铜物件!形似一条盘绕的蛇,蛇口大张,露出内部精密的机括结构,断裂处呈现出一种被暴力破坏的扭曲痕迹。蛇身之上,古老的雷纹和蟠虺纹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散发着一种来自西周的、沉埋千年的阴冷气息!正是当年西周蛇纹矿洞中,那个引发一切灾祸的青铜密钥的核心部件!

看到那截断裂的青铜蛇钥,周松砚的瞳孔骤然收缩!矿坑坠落的失重感、毒虫噬咬的幻痛、绳索断裂的绝望……无数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再次尖啸着冲击他的脑海!心口那穷奇烙印的位置,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再次狠狠按下,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狗?”张千军那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凶残的光芒,死死盯着周松砚,声音嘶哑难听,“当年在矿坑里,像条狗一样哀嚎求饶的,是谁?嗯?小杂种?”他掂了掂手中的半截青铜蛇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语气充满了恶意的嘲弄,“没想到吧?老子没死!老子活下来了!就为了亲眼看看,你这个被张家当垃圾扔掉、又被汪家当狗养的杂种,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开山刀指向周松砚,刀刃在昏光下划过一道寒芒:“这东西,当年就该是我的!是张隆半那个老匹夫!他骗了老子!用你们这些杂种的命换了位置,转头就把老子踢开!还他妈想灭口?呸!”他啐了一口浓痰,混着雨水落在地上,“老子这些年东躲西藏,像阴沟里的老鼠!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这玩意儿!”他晃了晃蛇钥,“有了它,老子就能找到蛇矿里真正的秘密!就能让张家那些高高在上的本家老爷们,跪在老子脚下舔鞋!”

极致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在周松砚的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下一秒,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杀意,如同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他反而彻底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线条松弛了,甚至嘴角似乎还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哦?”周松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温和的语调,“所以,你费尽心机,逃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拿着这半截废铜烂铁,做一场……白日梦?”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那只手上戴着温润的犀角扳指。他没有去摸枪,也没有抽出任何武器。他只是用戴着扳指的拇指,轻轻拂过自己左边胸口,黛青西装之下,那穷奇烙纹的位置。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异。

“张千军,”周松砚的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面,“矿坑里,你砍断的,不只是绳子。”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对方,“你砍断的,是张海欢的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周松砚。”他缓缓放下手,目光扫过对方手中的半截蛇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纯粹的蔑视,“也是汪砚。是来替张海欢……收债的。”

“收债?”张千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就凭你?!一个张家不要、汪家养出来的怪物杂种?”他眼中凶光暴涨,开山刀猛地扬起,脚下发力,魁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腥风血雨般的杀意,直扑周松砚!刀光撕裂雨幕,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劈周松砚的头顶!势大力沉,仿佛要将他一刀劈成两半!“老子先收了你的狗命!”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周松砚竟然没有闪避!

他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就在刀锋即将触及他额前发丝的瞬间,他动了!

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如同鬼魅,如同瞬移!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激烈的碰撞。只有一道黛青色的影子,以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极其诡异地贴着狂暴的刀锋边缘滑了进去!他仿佛没有重量,如同被刀风带起的落叶,轻飘飘地“飘”入了张千军空门大开的怀中!

张千军志在必得的一刀劈在了空处!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一个趔趄。他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就在张千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致命间隙,周松砚的右手如同毒蛇吐信般探出!那只戴着犀角扳指的手,五指并拢如鸟喙,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啄在了张千军右臂腋下极泉穴的位置!动作轻飘飘的,仿佛只是情人间的轻点。

“呃!”张千军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入骨髓的剧痛和麻痹感,顺着手臂的经络疯狂蔓延!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如同一条死去的藤蔓!沉重的开山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巨响,脱手砸落在湿冷的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张千军惊骇欲绝!他左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抓腰间暗藏的匕首。但周松砚的动作更快!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黛青色的西装在昏暗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右腿如同钢鞭般无声无息地弹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扫在张千军左腿的膝盖外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骨骼碎裂声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啊——!!!”张千军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左腿以一个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向外扭曲折断!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朽木,轰然向前扑倒!

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泥水混合着从他断腿处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剧痛让他全身蜷缩抽搐,如同一条被丢上岸的鱼。他挣扎着想抬起头,脸上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一只冰冷的、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稳稳地踩在了他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呃…嗬嗬…”张千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断裂的腿骨和失去知觉的右臂带来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他拼命抬起头,雨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上方那个居高临下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黛青色的西装在昏暗中如同最深的夜色,只有心口的位置,那狰狞的穷奇烙纹似乎在衣料下隐隐起伏,散发出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周松砚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切割着张千军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的右手伸出,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从张千军那只被踩住的、指骨几乎碎裂的左手中,轻而易举地取回了那半截断裂的青铜蛇钥。冰凉的青铜触感入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来自地狱的寒意。

“你……”张千军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你……不是张海欢……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无法理解,当年那个在矿坑边缘绝望哀嚎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掌握着诡异力量和极致杀戮技巧的怪物!

周松砚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再看张千军一眼,仿佛脚下踩着的只是一摊令人作呕的垃圾。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半截青铜蛇钥上。古老的纹路在昏暗中流淌着幽光,断裂的茬口锋利狰狞。就是这东西,引他们入局,让他坠入深渊,也成了他前半生所有悲剧的冰冷注脚。

仓库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巨大的仓库内部!惨白的光线映亮了周松砚的脸——苍白,冰冷,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比窗外夜色更深沉的、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也照亮了他脚下如同烂泥般抽搐、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张千军,那张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在闪电下如同厉鬼。

雷声滚滚而来,如同天神的怒吼。

闪电的光芒熄灭,仓库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水银灯在风雨中摇曳着微弱的光晕。

周松砚握着那半截冰冷的青铜蛇钥,指腹缓缓摩挲过断裂处锋利的边缘。犀角扳指温润的触感与青铜的冰冷坚硬形成诡异的对比。他微微侧头,对黑暗中如同影子般侍立的阿炳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处理掉。干净点。”

“是,先生。”阿炳的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周松砚不再停留。他转身,踩着脚下湿滑冰冷的水泥地,一步一步,走向仓库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锈蚀铁门。黛青色的身影逐渐融入门外更深的雨夜之中。

就在他即将踏出仓库的瞬间,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左肩胛骨下方,那个几乎淡不可察的狗爪印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刺痛。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他微微偏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在仓库门口堆积如山的废弃集装箱缝隙深处,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极其破旧的帆布下,似乎有一样东西反射了一下远处昏黄的水银灯光。

那东西很不起眼,灰扑扑的,半埋在垃圾里。但周松砚的瞳孔却在瞬间收缩!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最廉价的黄泥捏成的、歪歪扭扭的狗形泥哨。粗糙的手艺,泥狗憨态可掬地蹲坐着,张着嘴,仿佛随时能吹出呜呜的声响。泥狗背上,用拙劣的刀法刻着两个几乎被磨平的小字——“三寸”。

那个雪夜松韵楼里的暖意、炉火的噼啪声、吴老狗塞给他欠条时那带着酒气的笑容、还有三寸丁毛茸茸蹭过小腿的触感……所有被强行压制、被冰封的暖意碎片,如同被这小小的泥狗哨瞬间引爆,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撞向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剧痛!远比张千军的刀锋更锐利、远比心口的穷奇烙印更灼热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郁的铁锈味,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窗外的暴雨声,仓库里张千军垂死的微弱呻吟,阿炳靠近的脚步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只有肩上那点细微的刺痛和心脏深处翻江倒海的撕裂感,无比清晰。

他缓缓抬起左手,抚向左边肩胛骨下方。隔着冰冷湿透的西装衣料,指尖下,那几道浅淡的爪痕仿佛在发烫。

吴老狗塞给他欠条时冻裂的手,带着鱼干的咸腥气。那句“债清之日,看海去”,用小楷写在欠条背面,字迹清隽。还有那个雪夜松韵楼里,唯一真实的暖炉……

周松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口那点被强行撕开的、滚烫的痛楚。

再睁眼时,他眼底翻腾的黑暗风暴似乎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荒芜。他收回手,不再看那泥狗哨一眼,仿佛那只是雨夜垃圾堆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幻影。

他迈步,彻底踏出了七号仓的阴影,走入外面倾盆的暴雨之中。

黑色的伞面再次隔绝了冰冷的雨水。车子无声地滑到他身边。

坐进后座,车门关闭,将风雨彻底隔绝在外。车内一片死寂,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光。

周松砚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闭着眼。右手摊开,掌心躺着那半截冰冷、沉重、浸透着血泪与诅咒的青铜蛇钥。断裂的茬口在幽光下如同野兽的獠牙。

左手,却缓缓探入黛青色西装的内袋。指尖触到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劣质毛边纸。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展开。

昏暗中,纸上吴老狗歪歪扭扭的“今欠鱼干十斤整”清晰可见。翻到背面,那笔迹清隽有力的“债清之日,看海去”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冰凉的青铜蛇钥,滚烫的旧日欠条。一个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带着坠入深渊的冰冷和血腥;一个灼烧着指尖,带着松韵楼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意。

车窗外的雨,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将整个澳门涂抹成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影。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扭曲、变形,如同这座永不沉睡的城市本身,光鲜亮丽,又满目疮痍。

周松砚低头,看着掌中这冰与火的烙印,良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珍而重之地,将那张写着“看海去”的欠条,重新叠好,放回了心口最贴近穷奇烙印的内袋里。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暖意,强行按进那个代表着无尽黑暗和背叛的烙印之中。

指尖的犀角扳指,轻轻摩挲过那半截青铜蛇钥断裂的锋利边缘。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他抬起头,望向车窗外混沌的雨夜。雨水在玻璃上纵横流淌,模糊了所有的景象,也模糊了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回……松韵楼。”他的声音响起,沙哑、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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