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在厚重的莱斯特兰奇家族记事簿上留下最后一个锋利的笔锋,完成了今日的魔法史摘要。窗外,七月午后的空气被阳光晒得粘稠滞重,裹着修剪过的草坪蒸腾出的青涩气息,缓慢地挤压着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我放下羽毛笔,指关节残留着长时间握笔的轻微僵硬,指尖的神经麻痹在持续的书写后,更鲜明地泛着那种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祖父科尔温坐在书桌另一端的高背椅里,巨大的身影几乎融进背后黑胡桃木书架的阴影,只有他翻阅卷轴时,羊皮纸边缘偶尔折射出的冷光才短暂地勾勒出他鹰钩鼻的轮廓。空气沉滞,雪松熏香混着古旧羊皮纸的尘埃味,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一只通体漆黑、羽翼边缘泛着不祥暗红光泽的猫头鹰,如同一个撕裂阳光的阴影,毫无征兆地撞开了紧闭的窗扉。它动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带起的气流掀动了书桌上几页散落的笔记,像受惊的蝴蝶。
祖父锐利的灰蓝色眼睛瞬间抬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那只陌生的猫头鹰身上。空气骤然紧绷。
黑鸟无视了这无形的压力,它稳稳落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爪子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哒”声。它歪了歪头,巨大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扫过书房,最后,视线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它抬起一只脚爪,上面系着一个厚实的、泛着淡淡象牙光泽的羊皮纸信封。
祖父的指关节在桌面无声地叩了一下,力道很轻,却带着裁决般的重量。
我站起身。袖中的提图斯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不安地戳了戳我的手腕内侧。我稳住呼吸,维持着莱斯特兰奇继承人应有的平静仪态,走向书桌。那只猫头鹰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瞳注视着我,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
信封沉甸甸的。厚实的羊皮纸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指尖触碰到的地方,能清晰感受到上面压印的纹章——盾牌纹章、狮子、鹰、獾和蛇环绕着一个大写的“h”。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清晰的魔法波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透过信封传递到我的指尖,带着霍格沃茨古堡特有的石质与魔法的混合气息,还有……某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喧闹和活力的回响。它与我指尖那恒久的、冰冷的麻痹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我拿起祖父书桌上那把开信银刀。冰冷的金属握柄贴合掌心。刀锋精准地沿着信封封口处那层暗红色的火漆蜡划下,动作流畅而稳定,如同无数次切割魔药材料。蜡印被整齐地剖开,露出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纸。
展开信纸,清晰流畅的翠绿色墨水映入眼帘:
>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
> **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
> **(国际巫师联合会会长、梅林爵士团一级大魔法师、威森加摩首席巫师)**
>
> **亲爱的莱斯特兰奇先生:**
>
> **我们愉快地通知您,您已获准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随信附上所需书籍及装备一览表。学期定于九月一日开始。我们将于七月三十一日前静候您的猫头鹰带来您的回信。**
>
> **您忠诚的,**
> **米勒娃·麦格**
> **副校长(女)**
我的目光迅速扫过下方冗长的书单和装备要求清单。坩埚(锡镴质,标准尺寸2号)、龙皮防护手套、冬用斗篷(黑色,银扣)……每一个条目都指向一个全新的、即将脱离祖父掌控的领域。最后一行字尤其刺眼:“一年级新生可携带一只猫头鹰或一只猫或一只蟾蜍。”
心脏在胸腔深处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尘埃的平静感迅速覆盖了那瞬间的悸动。我抬起头,将信纸平整地推向书桌对面的祖父。指尖的麻痹似乎蔓延得更深了些。
祖父的视线落在信纸上,像冰冷的刻刀划过每一行字迹。他沉默着,时间在书房凝滞的空气里缓慢爬行。那只送信的漆黑猫头鹰不耐烦地用喙梳理了一下翅膀,发出轻微的“嚓嚓”声。终于,祖父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在冰面上凿刻:
“霍格沃茨。”他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嘲讽的意味,“邓布利多的领地。记住你的姓氏,阿尔文。记住你的血统。”他的灰蓝色眼睛抬起,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力量,源于自律与掌控,而非无谓的喧嚣。不要让那些……杂音,”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污染了你的心智。莱斯特兰奇,永远高于任何标签。”
“是,祖父。”我的声音平稳,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力量源于掌控。这是烙印在骨髓里的信条。霍格沃茨,不过是另一个需要掌控的场所,另一个证明预言应验的舞台。鸦羽之子,无论身在何处。
那只漆黑的猫头鹰似乎完成了使命,它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鸣叫,展开翅膀,毫不留恋地再次撞开窗户,消失在刺目的阳光里,只留下一片被搅动的、带着尘埃的空气。
***
对角巷的空气是滚烫的、喧嚣的、充满陌生味道的洪流。坩埚店飘出的古怪金属和魔药气味,蹦跳嬉闹魔法笑话商店泄露的噼啪爆响和夸张尖叫,还有无数巫师袍角翻飞带起的尘土和汗味,混合着弗洛林冷饮店飘出的甜腻冰淇淋香气,猛烈地冲击着感官。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银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大脑封闭术的本能无声运转,在意识深处筑起一道冰冷的堤坝,将这股汹涌的嘈杂隔绝在外。
德拉科·马尔福紧挨着我,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和拥挤的人群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他穿着崭新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袍,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努力维持着马尔福继承人的傲慢姿态,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乱瞟,泄露了他内心的雀跃与紧张。他喋喋不休,声音刻意拔高,试图盖过周围的喧闹:“……父亲说斯拉格霍恩教授肯定会邀请我们加入鼻涕虫俱乐部!那些泥巴种和韦斯莱家的穷鬼们,哼,连门槛都摸不到!阿尔文,你说我们会被分到哪个学院?当然是斯莱特林!父亲说……”
我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光怪陆离的店铺招牌。德拉科的声音像一只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试图钻进我构筑的冰层。力量源于自律与掌控。祖父的话语如同冰凉的镇石,压在心头。我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德拉科兴奋得有些变形的脸,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敷衍的回应并未浇灭德拉科的热情,他反而更靠近了些,似乎想从我这里汲取某种认同的安全感。我们挤过人群,朝摩金夫人长袍店走去。店门上方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店里弥漫着新布料、樟脑丸和熨斗蒸汽混合的味道。几个穿着朴素的孩子正在量体裁衣,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巫——想必是摩金夫人——正用别针固定一个小男孩宽大的黑袍下摆。那男孩有一头乱糟糟、黑得像乌鸦羽毛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带粘过的破旧圆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明亮的、带着好奇和些许警惕的翠绿色眼睛。
德拉科一进门,就像巡视自己领地般扬起下巴,挑剔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正在量体的孩子,最终定格在那个黑发绿眼的男孩身上。他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那声音在安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刺耳。
“啧,看看这是谁?”德拉科拖长了腔调,慢悠悠地踱过去,站定在那男孩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身上过于宽大的旧衣服,“破眼镜,旧衣服……你该不会是把哪个家养小精灵的抹布穿出来了吧?你父母呢?在翻倒巷的垃圾堆里给你淘换东西?”他刻意模仿着卢修斯叔叔那种慵懒刻薄的语调,却因为变声期的沙哑而显得格外滑稽。
那男孩的脸瞬间涨红了,翠绿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像被点燃的翡翠。“闭嘴!马尔福!”他梗着脖子,毫不退缩地瞪着德拉科,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哦?还知道我的名字?”德拉科得意地扬起眉毛,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阿尔文,你听见了吗?看来我们马尔福家的名声,连这种……货色都清楚得很。”他刻意拉长了“货色”的尾音。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男孩额头上。凌乱的黑发下,一道清晰无比的、闪电形状的疤痕若隐若现。伤疤。那个名字瞬间划过脑海——哈利·波特。预言中“大难不死的男孩”,伏地魔的终结者,魔法世界的救世主。一个活生生的符号,一个与我背负的“鸦羽之子”预言截然相反的存在。
他翠绿的眼睛在愤怒地瞪了德拉科几秒后,转向了我。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对德拉科刻薄话语的余怒未消,有面对陌生纯血继承人的本能警惕,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纯粹的、不带偏见的探究。那目光像一道微弱的探针,试图穿透我银灰色瞳孔外覆盖的冰层,触及下面可能存在的真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阿尔文·莱斯特兰奇。”德拉科抢在他开口前,用一种炫耀般的口吻介绍道,同时故意向前一步,几乎挡住了哈利看向我的视线,“我的表哥。真正的纯血统继承者。不像某些人……”他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
哈利·波特眼中的那丝探究瞬间被新的警惕和敌意覆盖。莱斯特兰奇。这个姓氏本身就带着沉重的黑暗烙印,足以让任何一个经历过战争阴影的人本能地竖起尖刺。他抿紧了嘴唇,不再看我,目光倔强地转回面前的落地镜,但紧绷的肩膀线条泄露了他的戒备。
摩金夫人适时地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转向我们:“两位年轻的先生,是来定制霍格沃茨校袍的吗?请站到那边的脚凳上。”
德拉科立刻丢下哈利,像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站上脚凳,指挥着摩金夫人用魔法卷尺为他量体,嘴里还在抱怨着布料不够精细,银扣的款式不够新潮。我沉默地站上另一张脚凳。冰凉的卷尺像蛇一样缠绕上来,自动测量着臂长、肩宽。我的视线越过德拉科聒噪的身影,落在店铺明亮的玻璃窗外。
对角巷的人流依旧喧嚣。阳光刺眼。一个红头发、脸上带着雀斑的男孩正扒着橱窗玻璃往里看,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目光扫过德拉科,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最终落在哈利身上时,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韦斯莱。
卷尺滑过我的左臂,冰凉的触感停留在秘银支架上端裸露的皮肤边缘。细微的神经痛感如同冰针,沿着手臂内侧悄然蔓延。力量源于掌控。祖父的话语再次回响。
我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站在镜子前、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男孩。他翠绿的眼睛透过镜子的反射,似乎又不经意地捕捉到了我的视线。这一次,那目光里除了残留的警惕,似乎多了一点点……困惑?也许是我的错觉。
摩金夫人量完尺寸,魔法卷尺自动缩回。德拉科还在喋喋不休地要求给他的袍子内衬绣上马尔福家的家徽暗纹。
我沉默地走下脚凳,整理了一下自己毫无褶皱的袖口。指尖的麻痹感依旧清晰。霍格沃茨的信函安静地躺在我长袍内侧的口袋里,羊皮纸的边缘摩擦着布料,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实感。对角巷的喧嚣、德拉科的炫耀、救世主那混杂着警惕与困惑的目光……这一切都是即将涌入生活的、无法回避的“杂音”。
冰面之下,暗流涌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汽笛声,仿佛已在遥远的未来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