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料场的死寂比荒野的喧嚣更令人窒息。空气里凝固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腐败物的混合气味，浓烈到几乎能用舌头尝出金属的腥涩。月光被层层叠叠、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怪诞狰狞的阴影，如同巨兽僵死的骸骨。风在这里失去了方向，只能在钢铁的迷宫缝隙间徒劳地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偶尔吹动松动的铁皮，发出“哐当”的巨响，足以让紧绷的神经为之震颤。
黄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巴士车厢内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隐痛和大脑深处因精神力枯竭而产生的阵阵抽缩。他不敢完全放松，残存的环境感知如同受伤野兽的触须，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数百米范围内探查着。这里并非安全的避风港，金属的迷宫同样可能隐藏着适应了辐射的变异生物、或是其他同样在此躲避危险的、充满敌意的幸存者。
杨萤蜷缩在车厢角落，借助终端屏幕微弱的光芒，仔细检查着阿雅的生命体征。少女依旧昏迷，但呼吸比之前稍微有力了一些，苍白的小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仿佛脱离翡翠峡谷那种被无形监控的环境后，她自身的生命力正在缓慢而顽强地复苏。杨萤轻轻用湿润的布片擦拭着阿雅额头的虚汗，动作轻柔，眼中充满了忧虑与一丝希冀。
“苏茜姐……会有事吗？”她忍不住再次低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黄凌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感知捕捉不到苏茜的任何气息，无论是生是死。那个如同岩石般坚韧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只能选择相信，相信她那近乎本能的生存能力和决绝的意志。
“她会找到我们的。”最终，他只能给出这样一个苍白却坚定的回答。他必须相信。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寻找可能的出路，黄凌再次将心神沉入与周围环境的共鸣中。这一次，他尝试感知的对象，不再是生命体，而是这片无边无际的金属坟场本身。
起初，涌入意识的只有一片冰冷的、代表着死亡与终结的死寂。钢铁没有生命，没有情感，只有物理性质的能量残留和岁月侵蚀的痕迹。但当他持续地将那微弱的精神力渗透进去，尝试去“倾听”这些金属在漫长岁月中记录下的“记忆”时，一些极其模糊、破碎的“印象”开始浮现——
· 狂暴的能量冲击……震耳欲聋的爆炸……钢铁扭曲的呻吟……最终归于沉寂。
· 高楼崩塌的轰鸣……绝望的呼喊被尘埃掩埋……文明的重量轰然倒地。
· 曾经奔流不息的信息洪流……骤然中断的空白……以及……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规律而古老的能量脉冲回响？
这丝异常的能量脉冲回响引起了黄凌的注意。它非常微弱，几乎被金属本身的背景辐射和杂乱能量场淹没，但其规律的节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与这片代表混乱与毁灭的废料场格格不入。它似乎源自废料场的更深处，指向北方。
就在他试图进一步追踪这丝脉冲时，车厢外，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触动了他紧绷的神经。
“有人。”黄凌瞬间警醒，压低声音警告杨萤，同时轻轻将阿雅往车厢更深的阴影里挪了挪。
杨萤立刻熄灭了终端屏幕的光芒，屏住呼吸，手中紧紧握住了那把能量几乎耗尽的脉冲手枪。
“沙沙”声在车厢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的嗓音响起，语气中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里面的朋友……没有恶意。只是闻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是‘信风’的止血粉，还有……‘新芽’的特供营养剂残渣。你们是从峡谷里出来的？”
对方竟然能通过如此细微的气味分辨出他们的来历！黄凌心中凛然，没有立刻回应，感知全力集中在外面的发声者身上。那是一个能量场很微弱、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生命体，带着一种长期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的疲惫和警惕，但没有明显的敌意。
“我们不想惹麻烦。”黄凌最终开口，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只是路过，找个地方休息。”
外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了然：“从峡谷里‘逃’出来的？呵……能从那地方全须全尾地溜出来，算你们本事。放心吧，我对‘新芽’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没好感，对抓你们领赏也没兴趣。”
对方的话语中透露出对“新芽”前哨站的熟悉甚至反感，这稍微降低了黄凌的一点戒心。
“你是谁？”他问道。
“名字早忘了，外面的人叫我‘铁砧’。”那人回答道，“算是这片废料场的……半个住户。看你们的样子，也撑不了多久。这鬼地方晚上可不安全，除了到处乱窜的辐射鼠，偶尔还有‘清道夫’（一种以金属和有机物为食的大型变异节肢动物）光顾。我知道一个更稳妥的藏身处，可以带你们去，作为交换……分我一点干净的水，或者食物。”
“铁砧”提出了交易，这在末世中是再正常不过的生存法则。
黄凌和杨萤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这里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他们需要更安全的环境让阿雅恢复，也需要情报。这个“铁砧”似乎对“新芽”有所了解，或许能提供一些信息。
“我们可以给你水和食物，”黄凌谨慎地回应，“但你要先告诉我们，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新芽’出来的？还有，你对‘终末档案馆’知道多少？”
“终末档案馆？”外面的“铁砧”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古怪的笑声，“嘿……看来你们惹上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大。好吧，看在你们还算坦诚的份上。”
他稍微靠近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安全距离，声音透过车厢壁传来：“‘新芽’的特供品带着一股子他们实验室里特有的植物清香味，瞒不过老手的鼻子。至于‘终末档案馆’……那只是个传说，疯子们的呓语。据说藏着旧世界毁灭的所有秘密和能够重启文明的‘方舟’，但没人知道它在哪儿，或者说，知道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但黄凌却敏锐地捕捉到，当提到“方舟”时，“铁砧”的能量场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恐惧？
“传说？”黄凌追问，“你听说过‘摇篮协议’或者‘钥匙’吗？”
这一次，“铁砧”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年轻人，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摇篮’……那是个被诅咒的词。我劝你们，如果还想活下去，就忘了这些，找个角落躲起来，像老鼠一样活下去。”
他的劝告充满了沧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务实，但这反而更加坚定了黄凌的猜测——这个“铁砧”，知道些什么！
“带我们去你说的藏身处，”黄凌做出了决定，“水和食物不会少你的。”
“成交。”“铁砧”干脆地答应，“跟我来，动作轻点，别弄出太大动静。”
在“铁砧”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巴士车厢，在迷宫般的废料场中穿行。“铁砧”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如同行走在自己家的后院，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安全的路径。他身材瘦小，动作敏捷，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油污和灰尘，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个由巨型排水管和坍塌的混凝土结构组成的、半埋在地下的空间。入口极其隐蔽，里面却别有洞天，虽然简陋，但相对干燥，甚至有一个用废弃金属桶改造的、可以安全生火的小炉灶，通风也处理得很好。
“这里以前是个应急避难所，早就被遗忘了。”“铁砧”示意他们可以放松些，“暂时安全。”
黄凌将依旧昏迷的阿雅小心安置在铺着干燥隔热材料的角落。杨萤立刻拿出水和食物，分给了“铁砧”一份。
“铁砧”接过食物，没有立刻吃，而是仔细嗅了嗅，又看了看包装，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谢了。”他看向黄凌，目光尤其在他疲惫却异常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们不是普通人。能从‘新芽’手里抢人……那小姑娘，更不简单。”
黄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问道：“关于‘摇篮’和‘档案馆’，你还知道什么？”
“铁砧”叹了口气，似乎知道避不开这个话题。“我知道的不多，只是些流传在废墟里的碎片。据说‘摇篮’是旧世界最顶尖的一群科学家搞出来的计划，不是为了对抗末日，而是为了在末日中‘保存’和‘重生’。但后来计划失控了，引发了更大的灾难，也就是地脉崩塌。而‘档案馆’，据说是‘摇篮’计划真正的核心数据库和最后的避难所，里面藏着启动‘方舟’——也许是某种超级武器，也许是星际飞船，谁知道呢——的‘钥匙’。”
他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最近北边不太平。一些很久没露面的大势力，还有‘磐石’垮台后冒出来的牛鬼蛇神，似乎都在往北边调动。传言说，有人在北边的‘寂静山脊’附近，发现了不正常的能量波动和古代遗迹的痕迹……也许，跟你们找的东西有关。”
寂静山脊？黄凌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与他感知到的那丝来自北方的规律脉冲，以及加密广播中模糊的坐标方向，隐隐吻合。
“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黄凌看着“铁砧”。
“铁砧”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有些复杂：“也许是因为……我也曾经像你们一样，相信能找到改变一切的答案。但现在我只想活着。告诉你们，只是不想看你们死得不明不白。北边……是真正的血肉磨盘。比‘新芽’的伪善，比‘血疤’的残忍，都要可怕得多。”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阿雅，突然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紧接着，靠近她身边墙壁缝隙里顽强生长出的几株淡银色苔藓，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茂盛起来，并散发出更加柔和明亮的光芒，仿佛在回应着她的无意识呼唤。
“铁砧”看到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骇的表情。
“她……她能让‘哑铁苔’发光？这……这不可能……”他指着那几株发光的苔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种苔藓只在最纯净的能量节点附近生长，而且几乎从不回应外界的刺激……除非……”
他没有说下去，但看向阿雅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敬畏与恐惧，仿佛看到了某种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存在。
黄凌和杨萤的心也提了起来。阿雅的能力，即使在无意识中，也开始越来越无法隐藏了。
突然，“铁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站起身，对黄凌说道：“你们不能待在这里了！‘新芽’的人不会放弃，其他被能量异常吸引来的东西也可能找到这里！我知道一条穿过废料场的隐秘小路，可以绕开主要封锁线，直接通往北边的荒野。天亮之前，我必须把你们送出去！”
他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交易变成了近乎急切的护送。
黄凌看着“铁砧”眼中那份混合了恐惧、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的光芒，知道他没有撒谎。危机正在逼近。
他点了点头，重新背起微微动弹、似乎即将醒来的阿雅。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