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嗓音。
“你医术再高,也莫逞强。平庸些、稳妥些,留得青山,才有柴烧。”
李方清心底微震。
他见惯张志的贪婪与算计,此刻却在这双略显浮肿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真诚的担忧。
那一瞬,他忽觉这位平日爱财的城主,也有戍边多年的疲惫与无奈。
“城主之言,方清谨记。”
李方清深深一揖,声音低而坚定。
“我必谨慎,不负所托。”
张志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方细绢,塞进李方清手里:
“这是王城三品以上文武的私章印记,你暗中用得着。
还有——”
他顿了顿,终于露出一点惯常的笑纹。
“活着回来,桃溪镇还等你开庆功酒。”
李方清攥紧细绢,再次躬身。
马蹄声起,他翻身上马,回首望见张志仍立在城门下。
身影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一层淡金,像一尊沉默的守关石像。
那一刻,李方清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暖意——
原来在这乱世棋盘上,也并非只有尔虞我诈,还有一缕真心,藏在铜臭与权谋之间。
……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霞光被王城巍峨的朱墙金瓦吞没。
三重阙楼在暮色里渐次亮起宫灯,如一条蜿蜒的火龙盘踞于天际。
李方清勒马于护城河外,抬首望去。
只觉那灯火深处仿佛藏着一张无形的巨网,正无声地张开,等他自投。
“子爵,请验印。”
城门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吾卫特有的金石之音。
李方清翻身下马,玄青大氅在夜风里翻出一角,露出腰间新铸的二等子爵金印。
印面在灯火下泛起冷光,像一泓凝霜的秋水。
他双手托起印、引、书三物,动作缓慢而郑重——
第一道是爵印,金翅黑鹰,羽翼根根分明,乃齐拉王室御铸;
第二道是青兰城主张志亲笔路引,绢面暗纹浮动,以火漆封口;
第三道则是那卷细竹简,封蜡上金翅鸢纹宛然,在火把映照下几乎要振翅而去。
城门郎以铜尺量印、以朱笔勾引,再与竹简火漆对纹,三次核验,方躬身退后一步,铁甲铿锵:
“印、引、书无误——开!”
轰——
千斤铜闸在绞盘声中缓缓抬升,门洞幽深如兽口。
李方清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潮。
这是他与李存孝第二次踏足王城,上一次还是白身赴试,如今却已肩挑王命。
身后,华佗笼着青布药箱,箱角被磨得发亮,像一方沉默的碑;
李存孝背戟而行,铁甲上每一片鳞都在灯火里闪着冷冽的暗芒。
三人一骑一车,二十名亲兵按剑随后,甲叶碰撞,却无人言语。
入了城门,御道宽阔,可容六马并驰。
两侧龙旗猎猎,旗面金线绣的却不是祥瑞,而是狰狞的睚眦——
那是王城禁军的图腾,专噬不臣之心。
李方清目光掠过,只觉那些怒目獠牙仿佛活了过来,正一寸寸啃噬他的背脊。
他忽而想起张志临别时那句“平庸些、稳妥些”,指尖在缰绳上无声收紧。
“主公。”
华佗第一次开口,声音低哑,却像一剂定心汤。
“我行医四十载,治过人,也治过国。病在肌肤,可针石;
病在骨髓,则需刮骨。今日之局,您只需告诉我——刮不刮?”
李方清侧首,看见老人眼底一片澄明,无喜无惧,只有医者对病灶的冷静审视。
他忽而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刮。只是这骨,未必是国王的。”
李存孝闻言,拇指在戟耳上轻轻一弹,铁器嗡鸣,如龙吟短促。
他什么也没说,只抬头望向远处——
那里,紫宸殿的琉璃瓦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像一柄倒悬的剑。
队伍行至驿馆,早有内侍等候。
那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却尖细得像一柄银针:
“陛下寝宫已闭,明日卯正,宣三位入紫宸偏殿候诊。
子爵与将军暂歇东厢,华神医随奴婢往太医院交割药箱。”
交割药箱——四字轻描淡写,却无异于缴械。
李方清眉峰微动,正欲开口,华佗已先一步解下青布箱,双手奉上,动作干脆得像斩下一根腐枝。
内侍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山野郎中如此爽快,旋即堆笑:
“老神医真乃识礼之人。”
药箱被抬走时,李方清注意到箱底有一道不起眼的暗格——
那里藏着张志给他的细绢,上面绘着王城伯爵以上文武的私章印记。
他垂下眼睫,掩去一闪而逝的寒光。
夜沉得更深了。
驿馆内,灯火被窗棂切成方方正正的囚笼。
李方清独坐案前,面前摆着一副空白的棋盘,却无子。
他伸手,以指作子,在棋盘上缓缓划出一道线——
从燕赵到王城,从桃溪到紫宸。
线越划越长,却始终绕不开棋盘中央那枚看不见的“王”。
窗外,更鼓三声。
李存孝抱戟立于廊下,身影被月光钉在墙上,如一尊沉默的修罗。
华佗的厢房早早熄了灯,仿佛那具年迈的身体里,早已住惯了风刀霜剑。
李方清忽然想起入城前最后一瞥:
护城河水面映出他的倒影,金冠、玄衣、冷眸,像另一个自己。
他抬手,以指尖轻触铜镜,镜面冰凉,映出他唇角一道极浅的纹路——
那是从得知王命那日起,便再未松开的弧度。
“明日卯正……”
他低语,声音散在烛火里,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而这一夜,王城无月。
紫宸门外,鎏金铜钉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
李方清与华佗拾阶而上,李存孝紧随其后,铁戟横背,步履沉如山岳。
宫门守卫却倏地横戟交叉,金甲碰撞出冷冽的铮鸣。
“宫城禁兵,卸下刃器。”
声音不高,却带着御林军特有的金石之威。
李存孝脚步一顿,铜铃般的眼睛微眯,握戟的五指青筋暴起。
他侧首望向李方清,喉结滚动,只低低吐出三个字:
“主公?”
李方清抬手,玄青袍袖滑落至肘,露出腕骨分明的一截。
他轻轻摇头,声音像掠过刀锋的风:
“算了。你留在此处,不必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