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声音又补一句:
“再过几日,黑市来的两百青壮、五十匠户就要分到各村。
我打算让他们先修桥开渠,以工代赈——
每日两顿饱饭、三十文工钱,既稳住人心,又替镇子把底子垫实。
三月后,桥成渠通,这些人再就地转匠户、农户。
一村添几十口劳力,刘家庄的油酒再香,也捆不住旁人了。”
李方清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檐角铜铃乱晃:
“就这么办!让刘家庄只管守他的老灶,咱们另起七口新锅——
火一起,谁还稀罕他家的油烟!”
培训基地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干净。
青砖铺地,三面回廊,正中间挂着一块新漆的木匾:
桃溪镇政务学堂。
李方清踏进来时,七名刘家庄子弟和20名燕赵子弟正分两排坐在长案后。
面前摊着《齐拉律例》《度支要略》和一张空白的“田亩推收表”。
听见脚步,他们齐刷刷起身,抱拳行礼,声音整齐得像操练过:
“见过主公!”
杨溥迎上前,把李方清引到回廊尽头的小茶室,顺手带上门,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两人隔着一张矮几坐下,壶里温着去年的桃花酿,热气在窗棂透进的斜阳里打转。
李方清压低声音,只问一句:
“这刘家庄的子弟洗脑洗得怎样?”
杨溥用茶盖轻拨浮沫,声音更低,却透着笃定:
“先从根上拆——宗族祠堂的牌位换成了桃溪镇功勋榜,每天早晚点名,先背镇规再背家规;
一日三餐的糙米粥里掺了燕赵新麦,味同嚼蜡,却让他们记住‘吃的是燕赵粮’。”
他顿了顿,指向院中那排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姓刘,生来就该为刘家油坊流汗。
如今我让他们轮流上台,讲‘如果我当了村长,第一件事是给村里修哪条渠’——
讲得最好的,当晚加餐一块红烧肉。慢慢地,‘为刘家’三个字,就换成了‘为镇上’、‘为主公’。”
李方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院子里,刘子恒正被同伴推上讲台,少年耳根微红,声音却稳:
“若我为青岗村村长,先修一条连到镇仓的石板路,免得秋收时粮车陷泥。”
话音落下,堂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真诚。
杨溥轻声补一句:
“再给他们三个月,‘刘’字就只写在族谱里,心里刻的,是‘桃溪’和‘燕赵’。”
李方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桃花酿的甜里带一点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既有收网的快意,也有对这群年轻人未来的期许。
他放下杯子,只说一句:
“火候够了,就让他们下去试炉。我要的,是七把能替燕赵守边、也能替百姓开渠的刀。”
院外,晚钟三声,惊起檐头一群白鸽。
鸽羽掠过夕阳,像一封尚未拆开的捷报。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刚被远山吞没,燕赵镇的石板街便亮起了一盏盏橘黄的灯笼。
朱浩阳一路小跑,额前碎发被汗黏住,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促与兴奋。
他穿过回廊,在议事厅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才高声禀报:
“子爵大人——青兰城许清风男爵驾到,此刻正在花厅奉茶!”
厅内灯火摇曳,杨溥正与李方清核对桃溪镇新开垦的田亩册。
闻声,他抬头,眉峰微蹙:
“主公,按路程,押送流民的队伍后日才到,许清风亲自押车,怕是另有急情。”
李方清放下手中朱笔,指腹在桌面轻敲两下,眸色沉下来。
他记得自己给许清风的命令只是“暗中购人,分批遣送”。
如今对方却星夜兼程、亲自登门,显然事情出了岔子。
他沉声吩咐朱浩阳:
“备热茶,再叫厨房温一壶桃花酿,我即刻去花厅。”
说罢,他整了整玄青外袍,大步穿过月洞门。
夜风带着初夏的槐花香气拂过,衣袂猎猎作响。
花厅内灯火通明,许清风背手而立,正打量墙上新挂的《桃溪开渠图》。
听见脚步,他回身,脸上惯常的圆滑笑意里藏了一丝难得的凝重。
李方清抬手示意免礼,目光掠过窗外那几辆蒙着厚帘的马车,帘角微动,似有低低的咳嗽声传出。
他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声开口:
“男爵深夜驾临,必有要事,请入内详谈。”
灯火将花厅照得如同白昼,连窗纸上的暗花都被映得毫发毕现。
李方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把薄刃,直指要害:
“男爵,区区几百流民,值得你亲自披星戴月?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许清风把茶盏放回案几,瓷底与檀木相碰,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他抬眼,目光掠过窗外那几辆被厚帘遮得严实的马车,帘角仍微微晃动,仿佛车内人心惶惶。
“子爵莫急,人确实没问题。”
他先给李方清吃了一颗定心丸,语速却放得极慢,像是在斟酌每个字。
“黑市那边,我已打点妥当;
城主府、治安司、财政署,都得了风声,却只当没听见。
城主甚至额外拨出一批流民——说是‘顺水人情’,实则想减轻城内粥棚的压力。”
说到此处,许清风忽然收声,举杯抿了口茶。
滚热的茶汤入喉,他却像含着一口冰,眉心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李方清目光如炬,指尖在桌面轻敲:
“送人口只是幌子。
城主不会平白添这份人情。
说罢,真正差你跑这一趟的,是谁?”
许清风放下茶盏,声音陡然低了两个调:
“王城来的密旨。”
他抬手,从袖中摸出一卷细竹简,封蜡上赫然是王室金翅鸢纹:
“国王病重,已三日未朝。
御医束手,公主殿下在榻前力荐,说燕赵领内有一位‘华佗再世’。
于是——”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李方清。
“王命:即刻征召子爵与麾下神医入京,为陛下诊治。”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李方清指尖一顿,指节无声地敲在竹简上,发出极轻的“嗒”。
灯火映在他眼底,映出一片幽深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