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海风带来了不同于白日的凉意，轻轻摇动着椰树的阔叶。
陈家村陷入沉睡，唯有村东头那栋最气派的青砖瓦房——陈三的宅邸，依旧灯火摇曳，人影晃动。
宅邸内，陈三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下午去追阿珠的那个打手头目正战战兢兢地汇报，声音带着后怕：
“三、三爷，小的们眼看就要得手，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邪风，又阴又冷，沙子迷得人睁不开眼！兄弟们还……还都听见了女人哭、哭声，凄凄惨惨的，就在耳朵边儿上响！当时那情景实在太瘆人了，兄弟们心里头发毛，腿肚子转筋，这才……这才让那小娘皮钻了空子，跑进林子里了……”
陈三眯着一双三角眼，手中盘着的铁核桃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他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浓重的不悦和怀疑：
“没用的废物！一阵风，几声哭，就把你们这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怂包吓成这样？我看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办事不力，找的托词！”
他根本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在这海边称王称霸多年，他更相信拳头和银子。
略一沉吟，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跑？我看她能跑到天边去！她那个半死不活的老棺材瓤子不是还瘫在家里吗？明天天一亮，多带几号人，直接给老子把她家那破棚子围了！告诉她，识相的，自己洗干净了走进来，老子还能给她爷爷一口饭吃。要是不识相……”
他猛地将铁核桃往桌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让她爷爷直接去龙王爷那儿报到！看她还能硬气到几时！”
他打定主意要用最狠辣的方式逼阿珠就范，同时也想借此震慑手下，驱散那点因手下描述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不安。
数十里外，静谧的海滩旁，房车如同一个温暖的发光贝壳。
凌灵缓缓睁开双眸，她的神识将陈三宅邸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那铁核桃磕碰桌面的声音都仿佛在耳边。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低声自语，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寒意。
既然简单的惊吓效果有限，而她确实不擅长那些精巧繁复的幻术迷惑人心，那就只能用更直接、更物理的方式，给这恶霸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心念微动，她的身影已自房车内消失，下一瞬，如同融入夜色的清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陈三宅邸那看守严密的库房之外。
低阶的障眼法让她如同隐形。库房那看似坚固的铁锁，在她一丝灵力作用下，内部机括悄然崩解。
她如入无人之境，进入库房。神识扫过，那些记录着盘剥罪证、满是污秽交易的账册被她直接摄入空间。
目光落在角落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子上，里面是黄白之物，散发着铜臭与欲望的气息。
凌灵没有尽数取走，那样太过刻意，她只意念一动，将其中约莫七成的金银无声无息地转移，库房内依旧剩下不少钱财，不至于让人立刻发现被洗劫一空。
做完这一切，她悄然离去，锁头在她身后悄然复原，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接着，她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现在陈三宅邸正堂的屋脊阴影处。
看着下面依旧在灯下密谋、满脸横肉的陈三及其党羽，她眼神冰冷如霜。她不会编织复杂的幻梦，但要制造一点“天怒”的迹象，对她而言却并非难事。
她悄然凝聚灵力，不是作用于虚无缥缈的精神，而是作用于实实在在的物体。
“咔嚓——轰隆！”一声刺耳的断裂声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巨响，正堂主梁上那块陈三花了重金请人题写、彰显“门风”的“积善之家”匾额，毫无物理征兆地从中断裂，带着千斤之力，重重砸落在陈三面前的八仙桌上！
杯盘碗盏瞬间粉碎，汤汁酒液四溅，淋了陈三和旁边师爷一头一脸，那块匾额更是擦着陈三的鼻尖落下，骇得他魂飞魄散！
几乎在同一时间，院子里那棵象征“多子多福”、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所有横向伸展的枝条，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大镰刀齐刷刷斩断，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只剩下光秃秃、凄惨惨的主干突兀地立在庭院中央！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陈三和他身边几个心腹腰间佩戴的、价值不菲的玉佩、金银挂饰，在同一时刻，“噗”的一声轻响，尽数化为了细腻的粉末，从他们腰间簌簌飘落！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毫无预警，违背常理！
“鬼！真的有鬼啊！”
“是天老爷发怒了！是三爷……三爷惹上天怒了！”
“救命啊！”
这一次，连最为镇定的陈三也彻底被击垮了心理防线。
他瘫软在太师椅上，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裤裆处甚至传来一股骚臭味。
匾额、树木、佩玉……这接连发生的诡异事件，彻底摧毁了他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
他再也不敢怀疑手下之前的说辞，心中只剩下无边的骇然。
凌灵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鸡飞狗跳，知道这番实实在在的“物理超度”应该能起到足够的震慑效果。
她身形一闪，神识再次如网般撒开，精准地锁定了县衙后院。
她将那些从陈三库房取来的关键账册，直接挪移到了县令书房那张紫檀木大案的最中央，同时，以灵力为墨，在账册上方凝成了一行清晰而冰冷的小字：
“陈三罪证在此，三日之内，依法严办，清退赃款，抚慰受害乡民。若敢徇私包庇，或通风报信，下次碎裂的，便是尔之头颅。”
做完这一切，凌灵瞬间回到了温暖明亮的房车内，对正捧着椰汁小口啜饮的太后简单说道：“娘娘，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那恶霸想必能安分一段时日，其罪证也已送至该管事的官员案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换个更清静的海湾吧。”
太后闻言，放下椰壳杯，雍容地点了点头，并未追问具体细节。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对凌灵神鬼莫测的手段已是深信不疑，也知道她行事自有分寸。
凌灵不再耽搁，心念驱动之下，飞毯承载着房车和车内的三人，悄无声息地升空，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很快便在数十里外找到了一处更为隐蔽、人迹罕至的月牙形海湾。这里沙白如雪，海水澄澈见底，景色比之前那片海滩更为幽静迷人。
然而，正如凌灵所预料的那般，太后的新鲜感在最初的两三日尽情释放后，便开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
头两天，她还有兴致在常嬷嬷的搀扶下，沿着新海滩散步，捡拾形状奇特的贝壳，或者坐在遮阳伞下，看着奥利奥和团子在浅滩嬉戏打闹。
但很快，年岁带来的、深植于骨子里的对安宁与舒适的偏好，便占据了上风。
连续几日的户外活动，即便有灵泉水滋养不觉疲累，但海边的日头、带着盐分的黏湿海风，还是让她更向往一方阴凉与清净。
于是，海南之旅的后半段，画风陡然一变。
太后迅速而彻底地迷上了房车里的电视机。凌灵体贴地为她挑选了几部剧情紧凑、人物鲜明，但又避开了沉重宫斗题材的古装言情剧和温馨家庭剧，甚至还找了一部制作精良、风景如画的现代田园生活纪录片。
这一下，可谓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常常是，翌日清晨，阳光刚刚洒满海面，常嬷嬷已经准备好了清淡可口的早餐，轻唤太后用膳。
却见太后依旧慵懒地窝在房车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床上，身上搭着柔软的薄绒毯，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人物的喜怒哀乐，随口应道：“嗯嗯，知道了，等哀家把这集看完，正放到那负心汉要遭报应呢！”
到了午后，原本计划的礁石探险或是椰林漫步，也十有八九变成了“房车内部观影专场”。
太后甚至会热情地拉着凌灵和常嬷嬷一同观看，看到兴起时，全然忘了太后的身份，像个寻常老妇般跟着剧情或喜或嗔，喋喋不休地点评：
“哎呦喂，你看这婆婆，真是糊涂透顶！这么好的儿媳上哪儿找去？偏要信那挑拨离间的妯娌！”
“这皇帝老儿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忠言逆耳，就爱听那些阿谀奉承之词，江山迟早要败在他手上！”
“好好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结局哀家喜欢！看着心里头舒坦！”
“你看看这纪录片里的人，自己种菜，自己做饭，日子过得虽简单，却自在快活，比宫里那些虚头巴脑的强多了！”
她仿佛是要将过去几十年在深宫中错过的所有“人间烟火”和“戏文故事”一口气弥补回来，全身心地沉浸在那方寸屏幕所构筑的悲欢离合与市井田园之中。
窗外，是价值千金的无敌海景，阳光下的碧波如同碎钻般闪耀，但对于此时的太后而言，那绚烂的真实世界，其吸引力似乎还比不上剧中那虚构的庭院深深的宅门恩怨，或是纪录片里那炊烟袅袅的质朴生活。
她舒适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背后靠着凌灵特意给她准备的蓬松靠枕，手边的小几上，摆放着凌灵从空间里取出的、灵气氤氲、汁水甘甜的各式灵果，看得津津有味，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时而感慨，完全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凌灵在一旁看着太后这般如同发现了宝藏般的沉迷状态，心中不由觉得既好笑又有些许感慨。
她明白，对于在规矩森严、情感压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深宫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太后来说，这种无需勾心斗角、无需权衡利弊、只需单纯地感受剧中人喜怒哀乐的完全放松状态，或许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也最稀缺的“假期”。
而她也注意到，太后与常嬷嬷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在这共同追剧、一同吐槽剧情、分享零嘴的轻松氛围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少了几分宫中那刻板的主仆界限，多了几分历经岁月沉淀后、如同老姐妹般相伴闲话的随意与温情。
七日的海南之行，最终在太后对电视剧的深深沉迷中，走向了尾声。
当凌灵告知太后，假期已满，该返回紫禁城时，太后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已然黑屏的电视机，脸上流露出一抹清晰可见的意犹未尽，语气里甚至带着点不情愿的撒娇意味：“啊？这……这就得回去了啊？”
那神情，像极了被大人从热闹庙会或心爱玩具前硬拉走的孩童，写满了留恋与不舍。
她甚至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身上那件柔软舒适的棉布睡衣，仿佛这样就能多留住一刻这难得的自在。
“哀家觉得……这海边的日子，还没过够呢。你看这天气多好，这戏文也正看到兴头上……” 她说着，眼神又忍不住瞟向那黑色的屏幕，颇有些幽怨，仿佛在责怪这假期结束得太不合时宜。
凌灵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莞尔，面上却依旧平静，解释道：“娘娘，七日之期已满，京中尚有诸多事务。陛下那边，也需要有个交代。”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安抚，“况且，这世间的美景与乐趣是享不尽的，留些念想，下次若有机会，再出来便是。”
“下次……” 太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深知自己身份特殊，此次能出来已是破例，下次？谈何容易。这认知让她心中的离愁别绪更浓了几分。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常嬷嬷开始熟练地收拾车内她们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主要是那几套已穿出感情的棉布衣衫和那两顶遮阳的大草帽。
回程的飞毯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惊奇，此刻却多了几分静谧与沉淀。
太后不再像初时那般好奇地俯瞰山河，而是裹紧了凌灵递给她的薄毯，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目光有些悠远地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越来越熟悉的北方地貌。
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般回放着这七日的点点滴滴：第一次乘坐飞毯腾云驾雾的震撼，那碗“神仙面”带来的味觉冲击，赶海时挖到第一只文蛤的雀跃，海鲜大餐的酣畅淋漓，以及……那方小小屏幕里演绎的、与她过去几十年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
常嬷嬷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后情绪的低落。
她轻轻将一杯温水递到太后手边，低声道：“娘娘，喝口水吧。回去了，宫里皇上还盼着您呢。” 她试图用亲情来宽慰。
太后接过水杯，抿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是啊……” 提到皇帝，她的脸色稍稍柔和了些，但那份对自由时光的留恋，依旧萦绕心头。
“只是，嬷嬷，你不觉得，那海边的日子，虽然简单，却让人觉得……格外真实，格外轻松吗？哀家甚至觉得，这几日，比在宫里一年笑得都要多。”
常嬷嬷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老奴也觉着。许是……许是离开了那四方宫墙，心里头没了那么多挂碍吧。”
她没敢说出口的是，或许也因为国师那“仙家手段”，让她们吃得香、睡得好、浑身舒泰，连她自己的老寒腿这几日都没再犯过。
凌灵盘坐在飞毯前端，控制着方向和速度，听着身后主仆二人的低语，心中了然。
她知道，这次旅行给太后带来的，远不止身体的放松和眼界的开阔，更重要的，是点燃了她内心深处对另一种生活状态的向往。
这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固定框架里的灵魂来说，无疑是珍贵的。
飞毯的速度极快，下方的景物从南国的郁郁葱葱，逐渐过渡到北地的初冬景象，河流山脉的轮廓也变得愈发熟悉。
当那巍峨壮丽、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琉璃瓦光芒的皇城轮廓出现在天际线上时，太后坐直了身体，脸上最后一丝慵懒和随意也迅速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属于大胤太后的雍容与威仪。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角色转换。
飞毯并未直接降落在慈宁宫，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皇宫边缘一处僻静的、属于皇帝暗卫管辖的院落中。
皇帝萧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身边只带了最信任的大太监赵德安。
飞毯稳稳落地，灵力光芒散去。
萧珩立刻快步上前，先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太后，见她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轻松气息，悬了几天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躬身行礼：
“儿臣恭迎母后回宫！母后一路辛劳。”
太后在常嬷嬷的搀扶下，踏上帝都的土地，脚踩在熟悉的青石板上，她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适应这坚实的触感。
她抬手虚扶了皇帝一把，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与庄重：“皇帝不必多礼，哀家无恙。此行……甚好，让你挂心了。”
萧珩又连忙向凌灵致谢：“有劳国师护持母后周全，朕感激不尽。”
凌灵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言简意赅：“分内之事。”
简单的寒暄后，太后便需立刻返回慈宁宫，换回正式的宫装，以应对后续可能前来请安的后妃和命妇。
临上凤辇前，太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已被凌灵收起的飞毯，又看了看身上那件即将换下的棉布衣衫，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舍，但很快便隐没在深邃的眸光之后。她对凌灵温和地说道：“国师也辛苦了，早些回澄心堂歇息吧。玥儿那孩子，这几日定是想你了。”
凌灵点头：“多谢娘娘关怀。”
太后又对皇帝道：“皇帝，国师此次劳苦功高，你定要好好酬谢。”
萧珩自然连声应下。
凤辇起驾，仪仗威严，朝着慈宁宫的方向缓缓行去。
端坐在辇中的太后，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已然是完全的大胤太后姿态。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常嬷嬷，能从那微微用力交握的手指，看出她内心不是全然的平静。
凌灵与皇帝告辞，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在原地，回到了澄心堂。
澄心堂内，一切如旧，静谧安然。凌玥正在周清澜的指导下习字，见到凌灵突然出现，小姑娘立刻丢下毛笔，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来：“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声音里充满了依赖与喜悦。
凌灵接住妹妹，揉了揉她的头发，感受着这份单纯的温暖，旅途的些许疲惫似乎也消散了。她抬眼看向含笑立在一旁的周清澜等人，微微点头致意。
而此刻，重返慈宁宫的太后，在宫人们的服侍下，卸去了旅途的风尘，换上了繁复庄重的太后朝服，戴上了沉甸甸的珠翠。
她端坐在熟悉的凤座上，看着下方恭敬请安的妃嫔，听着她们程式化的问候，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浓郁的檀香气，仿佛那七日的碧海蓝天、金沙暖阳、咸腥海风、以及追剧时的闲适惬意，都只是一场遥远而美好的幻梦。
只是，当她偶尔端起手边的茶盏，嗅到的不再是椰汁的清甜，而是御茶的醇厚时；当她目光掠过殿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时；当她听着妃嫔们那些绵里藏针、毫无新意的对话时……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轻轻颤动一下。
那七日的光影，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已渐渐平息，但那枚石子，却已沉入了潭底，在她往后深宫岁月的某些寂静时刻，或许会悄然泛起微光，提醒她，在这宫墙之外，天地是如此广阔，生活，原来还可以有那样一副截然不同的、鲜活自在的模样。
她知道，她终究是属于这座皇城的，但那场短暂“出逃”所留下的印记，将永远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而她对那位将她带出樊笼、又安然送回的青年国师，除了最初的感激与倚重外，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近乎于对“另一种可能”的寄托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