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裂开了一道缝,像被刀割破的天幕。
薛明蕙倚在柱子上,手仍止不住地颤抖。她垂眸看向掌心,那支断簪已被谢珩收走,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它的余温。风拂过,鬓边一朵玉兰悄然飘落,轻轻搭在肩头,她却未伸手去拂。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缓慢。
谢珩立于院中,手中握着判官笔,衣袍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冷十三已退入暗影,林间寂静无声,静得反常。他清楚危险并未离去,只是尚未出手。
薛明蕙闭上了眼。
血纹再次翻涌。
不再是梦中的御花园,也不是石桌上模糊的《璇玑图》。这一次的画面清晰无比——金殿高台之上,谢珩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箭矢自房梁疾射而下,接连钉入他的肩、胸、腿。他倒下的瞬间,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支断裂的玉簪。
她猛然睁眼,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春桃。”她的声音微弱。
丫鬟立刻扶住她:“小姐?”
“备马车。”她说,“我要出府。”
春桃一怔:“现在?您的身子……撑不住啊……”
“不走,就来不及了。”她抹去嘴角的血痕,“他在京中一日,便多一分杀身之祸。”
春桃咬紧下唇,不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去。袖中的剪刀硌着手心,但她没有取出,只加快脚步。
薛明蕙靠着柱子缓缓站直,从荷包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帕角绣着半朵梅花,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帕上,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每写一字,心如撕裂。写到最后,手指麻木,几乎握不住帕子。
她知道,谢珩绝不会答应。
可她更明白,那个白头偕老的幻象,不过是她以命换来的虚影。她活不到那一天,也不愿让他空等。
帕上的血迹缓缓晕开,三个字猩红刺目。
她将帕子仔细折好,放入春桃递来的信封。“交给世子。”她说,“别说是我写的。”
春桃接过信封,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前院。
薛明蕙扶墙回厢房,每一步都如踏针尖。屋内无灯,她坐在床沿,喘息片刻,从枕下取出一封信——昨夜写就的遗书,连同账本一同压在匣中。
她不想死在他怀里。
她想走得干净些。
谢珩正在院中清点兵器,亲卫逐一报到,远处马蹄声渐近。他知晓北狄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必须守住慈恩寺。
春桃穿过庭院,走到他面前,双手呈上信封。
他皱眉拆开,目光触及那方帕子时,瞳孔骤然收缩。
“和离书”三字赫然入目,血色浓重,边缘已然发黑。他盯着那三个字,指节渐渐收紧,泛出青白。
“她让你来的?”他问。
春桃点头:“小姐说……请您放她走。”
谢珩冷笑,声音低沉:“放她走?她以为这样就能救我?”
他忽然抬手,将帕子撕作两半,再狠狠一扯,碎片随风四散。
“传令!”他大步走向马厩,“三千轻骑,即刻集结!目标薛府大门!挡者,杀!”
亲卫惊愕:“世子,此举形同逼宫……”
“我不在乎。”他翻身上马,将判官笔插进靴中,“她是我的妻子,活着我要见人,死了我要见尸。谁敢拆散我们,我就让整个京城陪葬!”
马鞭一扬,战马疾驰而出。
身后骑兵紧随,铁蹄踏地,连寺庙屋瓦都在震颤。
薛府门前火把通明。
薛崇之立于台阶之上,面色阴沉。门房跪地发抖,禀报成国公府骑兵已将府门团团围住,飞鸟难逃。
他正欲命人报官,远处马蹄声如雷而至。
谢珩策马当先,黑色锦袍沾满尘灰,腰间琉璃坠剧烈晃动。他在门前勒马,抬头望向薛崇之。
“你女儿在哪?”他问。
“她不在府中。”薛崇之强自镇定,“世子如此行事,是要造反吗?”
“我不是来谈道理的。”谢珩掏出残破的帕子,甩在他脸上,“她写和离书,是你教的?”
薛崇之拾起帕子,看清血字刹那,脸色骤变。
“她快死了。”谢珩声音冰冷,“她以为离开我就能活?她不知道,若她真走了,我立刻带兵入宫,逼新君下诏立她为后!”
薛崇之浑身一震:“你疯了!”
“我没疯。”谢珩翻身下马,一步步踏上台阶,“我等了五年,装傻躲过多少次暗杀,只为护她周全。如今她想用一张血帕将我推开?不可能。”
他逼近薛崇之,一字一句道:“告诉薛明蕙——要么回来,要么我烧了这府,亲自把她绑回来。”
宫中,太监捧着圣旨匆匆走出大殿。
无锣鼓,无仪仗。百姓见火把列队,纷纷跪伏低头,无人敢窥那黄布所书何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侍郎薛崇之女薛氏,贤德兼备,辅国有功,特封为皇后,择吉日入主中宫。钦此。”
宣毕,太监收旨离去。
人群鸦雀无声。
消息迅速传开。
慈恩寺外,一辆马车停于巷口。
春桃掀起车帘,搀扶薛明蕙上车。车内铺着厚毯,药炉尚温,可她已无力饮药。
“走吧。”她说。
车夫扬鞭,马车启行。
刚行十余步,薛明蕙突然僵住。
胸口剧痛,眼前画面再闪——金殿之上,谢珩单膝跪地,长剑拄地,背上三支箭矢深陷。新君端坐龙椅,手中密令即将交付魏长忠。
她呼吸急促,猛地抓住春桃:“掉头!快掉头!”
“小姐?”
“他要死了!”她声音发颤,“他们要在金殿动手!立刻赶去!”
春桃立即拍打车壁:“调头!去皇宫!”
车夫猛拉缰绳,马匹嘶鸣,急转方向。
薛明蕙蜷缩角落,手紧按心口。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必须赶到。
她不能让他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皇宫门前,谢珩下马。
他将判官笔交予亲卫,独自走向宫门。守卫拔刀阻拦,他看也不看,径直跨过。
“我要见新君。”他说,“她若不入宫,我便站在这里,直到他下旨为止。”
守卫不敢妄动。
他清楚,只要他不动手,新君便不会下令诛杀。他也明白,有人正等着他率先出手。
他立于台阶之上,仰望大殿。
风猛烈吹起他的发丝。
忽然,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彻底断裂。
但他未退半步。
马车在街巷飞驰。
春桃掀帘探路,手始终按在袖中剪刀上。她知道此行凶险万分,却不能弃小姐于不顾。
薛明蕙闭目靠坐,面色苍白如纸。她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一下一下,如同在数自己的命数。
她忆起五年前的灯会。
她踮脚递出半支玉簪,他望着她,轻声道:“姑娘,我记住了。”
她曾以为那是偶然。
如今她只想再听一遍。
马车拐过街角,皇宫轮廓终于显现。
突兀间,一支箭破空而来,穿透车帘,钉入对面木板。
春桃扑身将她护住。
第二支箭接踵而至,擦过她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车夫怒吼:“有埋伏!”
惊马狂奔,直冲宫门。
薛明蕙睁开眼,望见远处台阶上那个孤身伫立的身影。
她拼尽全力推开窗,喊出第一句话——
“谢珩!快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