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睁开眼,外面还在下雪。
她躺在床边,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手紧紧攥着一块碎玉。春桃坐在旁边,眼睛红肿,不敢出声。
“天亮了吗?”她的声音沙哑。
“快了。”春桃轻声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城门一开,我们就能走。”
薛明蕙没动,只是将头转向小桌。桌上原有一个锦囊,如今已被拆开,纸片上用指甲蘸血写了八个字:“愿世子另娶良缘”。字迹早已干涸,纸页微微卷起。
她缓缓坐起身,全身酸痛如裂。春桃扶住她的肩,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别怕。”她轻声道,“没事的。”
可她自己也清楚,这句话连她都不信。她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春桃从床底拖出一只小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是一件褪色的青布斗篷、半瓶药粉,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边关驿站地图。她一样样取出,仔细包进包袱里。
薛明蕙摸了摸袖口,那支断掉的玉簪还在。她取出来看了一眼,拂去灰尘,轻轻放进怀里。
“走吧。”她说。
春桃背起她,披上斗篷,头上覆了块黑布。两人悄悄推开房门。
门外无人看守,长公主的人昨夜便已撤离。她们不敢走正门,春桃记得西院有条暗道,直通后巷的炭房。她搀着薛明蕙一步步挪过去,脚踩在湿地上险些滑倒。
到了炭房,春桃敲了三下门。车夫已在等候,见人来了,立刻掀开车帘。
马车狭小,内里铺着干草和薄垫。薛明蕙躺进去时胸口发闷,忍不住咳了一声。她急忙用帕子捂住嘴,抽出时,帕上已染了血痕。
春桃塞了片热姜片进她口中,压住寒气。车夫扬鞭催马,蹄声踏雪,沉闷而急促。
马车刚拐出巷口,远处传来马蹄声。
春桃掀帘一瞥,脸色骤变:“是谢府的人。”
车夫咬牙,狠抽一鞭,马车冲入一条窄巷。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
薛明蕙闭目靠在车厢壁上,手始终按在胸口。她知道,谢珩不会放过她。可她不能留下。杀手图已交出,只要谢珩活着,她便再无用处。
一路颠簸,终于抵达南门。
守门士兵打着哈欠,见是个老嬷嬷带着病重的女儿回乡探亲,未多盘问,挥手放行。
城门缓缓开启,风雪扑面而来。
薛明蕙掀开帘子,回望京城一眼。高墙耸立,城楼上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
她伸手探入怀中,那截断玉簪仍在。
五年前灯会,谢珩将玉佩塞进她手中,说:“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放手。”
她也曾许下同样的诺言。
可如今,她只能放手。
马车驶出城门,踏上官道。风更烈了,雪打在脸上,刺骨生疼。
忽然,身后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春桃回头一看,脸色惨白:“是他!”
薛明蕙猛地坐直身体。
远处一人策马疾驰而来,黑袍翻飞,马速如电。那人满脸寒霜,目光冰冷,正是谢珩。
他一言不发,追至马车旁,一把拽住缰绳。马匹受惊嘶鸣,车夫几乎被甩下驾车座。
“下去!”谢珩盯着车内,声音低沉。
春桃挡在车门前,袖中抽出剪刀,横在胸前:“你再逼一步,我立刻死在这里!”
谢珩看也不看她,只盯着薛明蕙:“你要去哪儿?”
薛明蕙沉默,侧过脸去。
“你要走?”他的声音更沉,“就这么走了?”
她仍不作答。
谢珩突然抬手,从腰间扯下那块玉佩——正是她退回的那一枚。他凝视两秒,狠狠摔向地面。玉佩撞上石块,应声裂成两半。
他又从怀中取出半截玉簪,与她那一半原是一对。他盯着看了片刻,猛然砸向石头。
簪身断裂。
他抓起断簪,反手掷向空中。簪尖划破风雪,竟刺入自己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雪地,绽成一朵朵红梅。
“薛明蕙!”他怒吼,“你敢走一步,我便杀尽北狄使团!你信不信?”
她终于抬头看他。
他面色青白,双目布满血丝,唇干裂出血,仿佛数日未曾合眼。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春桃紧握剪刀,死死挡在车前。
谢珩喘息着,声音沙哑:“你说过要守那句话。现在呢?你逃了?”
薛明蕙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封血书,轻轻放在车厢上。
“愿世子另娶良缘。”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如风过。
谢珩盯着那几字,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不娶。”他说,“我谁都不娶。”
他伸手欲拉她,春桃立即将剪刀抵住咽喉:“你再靠近,我立刻自尽!”
谢珩顿住。
风雪更狂,吹得人睁不开眼。
他望着薛明蕙,忽然笑了,笑得凄凉:“你以为你走了,我就安全了?错了。你不在,我才最危险。”
薛明蕙闭上眼。
车夫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谢珩抹了把脸上的雪水,低声说:“你走不了。”
话音未落,他一挥手。林中冲出十余人,瞬间将马车团团围住。
春桃咬牙,剪刀压得更深,颈间已渗出血珠。
薛明蕙睁开眼:“你要囚禁我?”
“我要你活着。”他说,“别的,我不在乎。”
她看着他掌心的伤口,忽而伸手入怀,掏出半幅染血的布,抛出车外。
“这是阿史那的路线图副本。”她说,“你要杀他,现在还来得及。”
谢珩没有去捡。
他只望着她:“你若走,我便让它作废。”
薛明蕙怔住。
春桃抓紧她:“小姐,不能信他!”
薛明蕙不动。
谢珩翻身下马,走到车前,单膝跪在雪地中。鲜血从他掌心滴落,砸在石上,发出细微声响。
“跟我回去。”他说,“或者,我陪你走。你选。”
风,忽然停了。
薛明蕙望着他满是血污的脸,胸口一阵剧痛。她弯下腰,剧烈咳嗽,帕子全然染红。
春桃慌忙扶住她。
谢珩想上前,春桃一剪刀逼退。
“走。”薛明蕙喘息着,靠在车壁上,“让我走。”
谢珩站起身,擦了把脸:“好。你走。”
他后退两步,一挥手。手下让开一条路。
马车缓缓启动。
他伫立原地,目送马车远去,一动未动。
春桃松了口气,回头催促车夫快行。
薛明蕙蜷在角落,闭着眼,手仍在微微颤抖。
忽然,身后再度传来马蹄声。
她猛然睁眼。
谢珩骑马追来,这次并未拦车,只是并驾齐驱。
“我去边关。”他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不语。
“你不信我?”他问。
她转头看他。
他掌心的血仍在滴落,一滴滴落在马鞍上。
她忽然伸手,掀开车帘。
“那你跟上来。”她说,“但别靠近我。”
谢珩点头。
风雪之中,一辆马车,一匹黑马,缓缓前行。
春桃握着剪刀,始终未曾放下。
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远处,京城的城楼,渐渐模糊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