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抱着薛明蕙走进世子府主院时,天刚破晓。她整个人软软地倚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唇瓣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径直踏入内室,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用狐裘仔细盖好。
床边小几上搁着昨夜留下的药碗,药早已凉透。他并未多看那碗一眼,只凝视着她的脸。她双目紧闭,额头冰凉。他探手搭上她的手腕,脉搏细若游丝,却仍在跳动。
他在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取暖。她的指尖冷得像霜雪,毫无温度。低头间,他瞥见她袖口露出的帕子上沾着暗红血迹,干了又湿,层层叠叠,仿佛无声诉说着什么。
从那天起,他再未踏出这间屋子一步。白日有人送饭,他不食,仅饮一口水。夜里便靠在床头浅眠,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每逢子时,她总会轻轻抽搐一下,嘴角渗出血丝,染在枕巾上,如落梅点点。
他开始留意那些血迹。
第三夜,他取出她袖中的帕子,缓缓摊开。血痕比前几日更多,蜿蜒交错布满帕面,隐约勾勒出一幅景象——一条长街延伸至城门,火光冲天,人群奔逃。火焰之中,半面旗帜撕裂飘摇,一角蟒纹清晰可辨。
他久久凝望,随后起身走向外间书案,提笔将那画面摹下。画毕,他盯着片刻,打开暗格,取出一枚铜哨,吹出一声短促哨音。
不久,窗外传来细微脚步声,继而归于寂静。
他知道,青崖已接令。
次日清晨,他换上常服,披一件玄色外袍,前往书房。他在沙盘上布出京城九门防务图,调阅三日前巡城司轮值记录。看完后,亲拟一份军情急报,称北狄集结兵马,意图进犯东境,又特意让人“无意”将消息泄露给礼部一位郎中。
那人是二皇子旧部。
办妥这些事,他即刻返回内室。她仍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他坐下握住她的手,发觉她指尖竟有些发烫。
“蕙娘。”他低声唤道,“外面已经开始动了。”
她没有回应。
他用拇指拭去她唇边新渗的血迹,将帕子重新塞回她袖中。这帕子他已换过三次,每次展开,都有新的血纹浮现。昨日那一块,显出了宫墙拐角,还有一个黑影立于高处,手中似举着某物。
他不知那是什么,但他知道,时机将近。
第五日,宫中来人。
春桃在外院接待。是个小太监,穿灰绿袍子,说是奉旨探病,送来些药材补品。春桃只准他在院门口递上礼单,未让他踏入门槛。
那人走后,春桃匆匆回房寻谢珩。脚步急促,神色紧张。
“世子。”她低声道,“那太监靴底沾着红土,不是京城的泥。”
谢珩正为薛明蕙更换帕子,手未停,问:“什么颜色?”
“偏赤,像晒干的血。”
谢珩放下帕子,抬眼看向她。
“北郊三十里外有片荒地,土就是这般颜色。”春桃压低声音,“魏长忠的别院就在那儿。”
谢珩站起身,踱至窗边。风拂帘动,他望着院外,忽然开口:“你昨晚可听见什么动静?”
春桃摇头。“没人靠近院子。守夜的都是您信得过的人。”
“我不是问这个。”他轻声说,“我是问她……有没有发出声音?”
春桃一怔。“没有。她一直很安静。”
谢珩未语,转身回到床前。他掀开她袖口,抽出帕子。血迹又添一道,自右上角斜划到底,末端分作两支,宛如断裂的飞檐,檐下立着一人。
他认出来了。
那是乾元殿的屋角。黑影伫立丹陛之上,手中高举一方物件。
玉玺。
他猛地攥紧帕子,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微微一动。手指蜷缩了一下,喉间逸出一声轻哼,旋即沉沉昏去。
一滴血自她嘴角滑落,正落在帕子中央。血珠缓缓扩散,图案愈发清晰——黑影转过脸来,面目模糊,无眼无鼻,但谢珩知道是谁。
二皇子。
他当即起身,快步出门,直奔前厅。刚行至廊下,便见青崖跪候门前,双手呈上密报。
“神武门地下密道发现新脚印,尺寸与魏长忠亲卫相符。”青崖禀道,“东华坊三家客栈昨夜入住陌生人,口音偏北。”
谢珩阅毕,将密报折好收入袖中。“冷十三呢?”
“已在宫墙外落脚,盯死魏长忠每日行踪。”
“好。”谢珩点头,“继续监视。有异立即来报。”
他转身折返,步履更疾。
回到屋中,她依旧静卧,呼吸平稳。他坐于床畔,握起她的手贴在胸口。“我回来了。”他说。
那只手冰冷,无知无觉。
他俯身注视她,忽见她眉头微蹙,似陷噩梦。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心,又掖了掖被角。
夜深人静。
他靠在床头闭目休憩,手中仍握着她的手。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她指尖轻轻一颤。
他瞬间睁眼。
她未醒,嘴唇微启,似欲言语。他俯身贴近,听见她极轻地说出一个字:“门……”
他心头一紧。“哪个门?”
她未再开口,只轻咳一声,一口鲜血涌出,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帕子上。
血纹迅速延展——朱雀门火势加剧,街上横陈数具尸首,其中一人身穿御前侍卫服饰。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只手上,正将一枚钥匙塞入石缝。
他猛然起身,冲向书案翻出城防图。朱雀门西侧十五步处有一废弃排水口,通向地下暗渠。原已封死,若有人从外开启……
他立刻写下一道令符,交予门外守卫:“传令西城巡防营,今夜加倍巡查朱雀门周边,严禁任何人靠近西侧墙根。”
守卫领命而去。
他归来时,她已恢复平静。血迹在帕子上渐渐凝固,图像也慢慢模糊。
他重坐床边,握住她的手。“你放心。”他低语,“我在。”
她没有回应,但那只手在他掌心轻轻一动,仿佛抓住了某种承诺。
他低头看她,见她眼角滑下一滴泪,混着血丝,落在枕上。
他用指腹轻轻拭去。
窗外风起,吹得窗纸哗哗作响。案上烛火一闪,帕子上隐约浮现出半幅《璇玑图》的轮廓。
他凝视那痕迹,纹丝未动。
直至天将破晓,她又轻咳一声。
这次未吐血,但唇色发青,呼吸急促。他急忙扶她略坐起身,轻拍后背。她喘息数下,才缓过气来。
双目仍闭,手指却骤然收紧,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他低头看她。
她嘴唇微动,声音细若游丝:“谢珩……别让他们……打开门……”
话未说完,她头一歪,靠在他肩上,再度陷入昏沉。
他抱着她,未曾移动。窗外天色渐明,第一缕晨光洒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轻轻将她放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然后从靴中抽出判官笔,在桌上写下三个字:守乾元。
写罢,笔归靴中,他复坐回床边,再次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冰冷。
他低头凝视她,见她睫毛轻轻一颤,仿佛在梦中听见了他的诺言。
他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