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拐过西巷口,薛明蕙便悄然掀起帘子一角。府门前,那本用黄绫包裹的《金刚经》正由一名素未谋面的粗使嬷嬷交到门房手中。她眸光一沉,迅速放下帘幕,指尖轻轻叩了下窗框。
“绕道城南药堂。”她语声轻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面的春桃低声应诺,将怀中那册经书往袖内又紧了紧。方才小姐在宫宴上那一幕,惊得满殿哗然,可她一句未问,只命备车回府。途中还特意抛铜钱改了路线,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早有筹谋。
沈记药堂不挂牌匾,专收匿名方子。只需将纸条塞入门缝,便可取回结果。
春桃趁人不察,将一片夹着药粉的宣纸裹进旧帕,悄悄递入缝隙。半个时辰后,她手持一张字条归来,脸色苍白。
“是曼陀罗粉。”她压低嗓音,“遇热即散,久闻令人神志昏沉。体虚之人若连睡三夜,轻则咳血,重则癫狂。”
薛明蕙倚在车厢壁上,闭目凝神,呼吸平稳。她未言语,只缓缓探手入袖,指尖触到那枚靛蓝荷包——里面尚余小半包镇心散,恰好可解此毒。
“她自己不来,反倒遣个陌生人送经。”她睁开眼,目光清冷如霜,“是怕留下把柄,还是...觉得我已撑不到明日?”
春桃抿唇:“崔姨娘向来亲力亲为递物,说是积德。这次避而不见,反倒更显蹊跷。”
“那就让她见。”薛明蕙坐直身躯,“回去后,你去各院传话,就说我在宫中受惊,归府即昏厥,连太医都未召,请众人莫扰,让我静养。”
“您要装病?”春桃睁大双眼。
“不是装。”她忽地轻咳一声,指节掠过嘴角,带回一抹淡红,“我本就不适。可越是如此,她越会以为我命不久矣,越敢动手。”
马车悄然自侧门驶入,无人察觉。
归房后,薛明蕙即刻躺下。春桃端来温水浸湿帕子,覆于她额前。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唇角却渗出一线血痕。不过片刻,消息便悄然传开——大小姐因宫宴惊惧昏厥,人事不省。
天色渐暗,院中归于寂静。
二更时分,窗外终于有了动静。一道黑影贴墙潜行,停驻窗下。稍顷,窗扇被推开一道细缝,檀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悄然飘入。
脚步极轻,但薛明蕙已知来者何人。
秋香色褙子的下摆拂过地面,崔姨娘端着一碗参汤走近,声音柔得似棉花絮:“蕙儿,姨娘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她伸手探其鼻息,又搭上脉门,眉头渐渐舒展。确认人确已昏沉,另一只手悄然抽出那本《金刚经》,掀开枕头塞了进去。
“多念些经,好早点清净。”她低声呢喃,语气竟带一丝笑意,“你娘走时也是这般,咳着咳着,一口气没上来,连哭都来不及。”
话音未落,床上之人忽然开口。
“姨娘可知,”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曼陀罗沾血,会显字?”
崔姨娘浑身一颤,猛地后退半步。
薛明蕙缓缓睁眼,目光清亮如寒潭。她抬起左手,右手拇指指甲在腕内侧轻轻一划。血珠沁出,顺着肌肤滑落,恰滴于枕下经书之上。
墨迹瞬间晕染,血纹如藤蔓蔓延,勾勒出三个歪斜却分明的大字——通、敌、者。
崔姨娘瞠目结舌,嘴唇颤抖:“你...你做了什么?这不可能!”
“我没做什么。”薛明蕙撑起身子,背靠床柱,面色苍白,眼神却冷如刀锋,“是你亲手将这本书放入我枕下。全府上下皆知你今夜来过,连你带来的参汤,我都留了记号。”
她掀开被角,露出袖口一抹幽光——那是春桃撒上的萤石粉,在暗夜里泛着淡淡蓝芒。“只要父亲命人查验这碗汤、这本书,还有你碰过的每一处...你说,是他女儿疯了,还是他妻子勾结外敌?”
崔姨娘站立不稳,手中汤碗几欲坠地。她死死盯着那三个血字,宛如见鬼。
“你根本没昏过去...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的,从来不止这一件。”薛明蕙垂下手,任鲜血继续滴落,染红了荷包,“莲子羹的事,落水的事,药方里添的东西...你以为我没查?我只是在等,等你再犯一次错。”
“你敢揭发我,你也活不成!”崔姨娘突然尖声嘶喊,“你在府中孤立无援,谁会信一个病弱女子的话?”
“我不需要别人信。”薛明蕙抬眼看她,语气平静,“我只需要证据。而现在,证据就在你亲手放进的那本书里。你想抢?外面早已有人守候。想烧?血字已渗入纸背,火一烤只会愈发清晰。”
崔姨娘僵立原地,手指紧扣碗沿,指节泛白。
屋内死寂,唯有烛芯偶尔噼啪作响。
良久,她才沙哑开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薛明蕙缓缓躺下,闭上双眼,“你现在离开,当一切未曾发生。今后我的院子,你不准踏入一步。我的药、我的饭、我的经书...一律由春桃经手。你点头,此事就此作罢;你摇头,明日清晨,这本经书便会出现在父亲书房的案头。”
崔姨娘死死盯着她,眼中恨意翻涌,却终不敢动。
最终,她放下汤碗,转身离去。临出门前,回首望了一眼。
“你赢不了多久。”她说,“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门扉合拢。
春桃从屏风后奔出,扶住薛明蕙的手臂:“小姐,您流了好多血...要不要请大夫?”
“不必。”她摇头,从枕下取出那本经书,仔细查看血字是否完整。确认无误后,轻轻合上,递给春桃,“藏好。别让人碰,也别沾水。”
“您真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现在揭发,只会惊动她背后之人。”薛明蕙喘了口气,“我要她活着,但必须听话。从今日起,她的一举一动,都要经我首肯。”
言罢,她靠在床头稍作调息。手腕伤口仍在渗血,她随意用帕子缠了两圈。待屋中只剩自己一人,才从怀中取出那枚旧玉佩,贴于额际。
凉意袭来,脑中胀痛稍稍缓解。
窗外夜色更深,风穿廊柱,烛火摇曳数下。
她望着帐顶,不曾闭眼。
明日父亲照例辰时巡视账房,崔姨娘定会前去请安。她须在那之前,让春桃将话说出去——就说大小姐昨夜梦见亡母,哭着喊冤,醒来时枕边多了一本染血的经书。
谣言一旦散出,便不再由她掌控。
而她要做的,只是静卧不动,等着看戏。
指尖抚过玉佩边缘,她忽然忆起宫宴上谢珩斟酒的模样。他明明一言未发,可那一刻,她知道,他懂。
但她不能指望任何人。
这个家,这座城,这些人——她只能独自前行,一步,一步,走下去。
血滴落在被角,缓缓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