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风正急,薛明蕙靠在谢珩怀里,身子渐渐发冷。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望着远处溃逃的敌军,直到最后一人消失在荒原尽头。
谢珩低头看她,察觉她的呼吸已变得微弱。他将玉佩贴上她额头试了试温度,随即扶她坐进软轿。青崖默默跟在后头,一路无言。
回到府中时天刚破晓。轿子径直抬进了西厢的静室,门一合上,屋内只剩药香与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她轻轻推开谢珩的手,自己站起身,换上一身白色狐裘,面色苍白如纸。
“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她对青崖说。
青崖点头,转身守在门外。
她坐在床边,用力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刚闭眼,眼前便浮现出那些血纹——画面晃动,仿佛从屋檐下往外看去,一个穿深色衣裙的女人端着碗走来,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婢女。碗里的汤清澈见底,可她忽然闻到一股刺鼻气味,像是铁锈混着苦杏仁。
她猛地睁开眼,喘了口气。
这不是幻觉。这种毒,她认得。
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位老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弯腰道:“夫人,老夫人亲自熬了避子汤,说您身子虚,得按时喝。”
托盘上摆着一只青瓷碗,热气袅袅。
薛明蕙不动,只是静静看着那碗,既未伸手,也未推拒。
嬷嬷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便低声劝道:“老夫人说了,世子至今无子,宗庙不安。若您不喝,便是不孝。”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她终于伸手接过碗,指尖轻触碗沿。那气味更浓了,冲得她太阳穴突跳。她垂眸,声音极轻:“母亲一片心意,我怎敢辜负。”
说着,她缓缓举起碗。
就在碗沿即将碰到唇边的刹那,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一口鲜血喷出,溅入汤中,漾开一圈暗红。汤水微微泛紫。
她淡淡一笑,将碗放回桌上。“这汤...太补了,我受不住。”
她提高声音:“青崖。”
门应声而开。
青崖走进来,手中握着一根银针。他一言不发,将针插入汤中。数息之后拔出,针尖已然乌黑发亮。
薛明蕙看着那根针,语气平静:“拿去给厨房的老张看看,这种毒,他应该认得。”
老张是府里专司试菜的厨子,十年前因误食有毒饭菜瞎了一只眼。自那以后,他对毒物的敏感远胜于菜肴本身。
嬷嬷脸色骤变,想要解释,却被薛明蕙打断。
“你回去告诉母亲,”她淡淡开口,“儿媳今日失礼,未能饮尽此汤。但验出血中有毒,不敢隐瞒。若母亲执意要我再服,不如请族中长辈前来评理,也让祖宗安心。”
嬷嬷颤抖着手端起碗,踉跄退了出去。
屋里重归寂静。
不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帘子一掀,谢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仆妇,一个个低头垂手,却隐隐将她围在中央。
谢母身着墨绿长衫,发髻齐整,脸上不见怒意,唯有疲惫。
“蕙娘,”她开口,“你在做什么?不过一碗避子汤,至于试毒吗?”
薛明蕙慢慢起身,行了一礼。“母亲恕罪。我体弱多病,向来谨慎。今日一时冲动,惊扰您了,实在不该。”
“那你这是说我害你?”谢母声音沉了下来。
“不敢。”薛明蕙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何避子汤中会有鹤顶红?是哪里出了差错,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母冷笑:“你还反咬我一口?我辛辛苦苦为你熬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说我下毒?”
话未说完,外头忽地一声响。
谢珩一脚踢开门,大步闯入,靴底碾碎地上的瓷片。他手里拎着个空酒壶,脚步踉跄,嘴里嘟囔:“吵什么...一大早闹腾什么,谁惹我媳妇生气了?”
无人应答。
他走到薛明蕙身旁,一把搂住她肩膀,醉醺醺地笑:“哎哟,这不是我娘吗?又训我媳妇?她身子不好,您就饶了她吧。”
谢母盯着他:“你装什么糊涂?刚才的事你真不知情?”
谢珩眨眨眼,一脸茫然:“什么事?不就是洒了碗汤?回头再熬就是了。”他还踩了踩脚下的碎瓷,“瞧,我都收拾干净了。”
“你!”谢母气得手指发抖,“你明明知道她在诬陷我,还这般护着?”
谢珩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松开薛明蕙,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谢母,声音低了几分:“母亲,我的傻,只给我媳妇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她要是少一根头发,我这个世子,不做也罢。”
满屋死寂。
谢母脸色铁青,嘴唇微颤,想骂却吐不出半个字。
薛明蕙站在他身侧,不动,也不抬头。但她感觉到,谢珩的袖角轻轻拂过她的手背,像是一句无声的回应:该动手了。
她上前一步,走到桌前,拾起那只沾血的碗。
“母亲。”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您疼我、管我,我都记在心里。可这碗汤有毒,银针已试,血迹为证。我不敢喝,也不敢替您瞒着。”
她略一停顿,目光投向门外。
青崖已带人守住走廊,四名护卫列成一排,沉默而坚毅。
“为了府中名声,也为了您的安康,”她说,“请您移步佛堂,住上三个月,为薛家祖先诵经祈福。修身养性,清净心神。待您归来,我们再好好说话。”
谢母瞪着她,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你敢?”她咬牙切齿。
“我不是敢。”薛明蕙摇头,“我是不得不做。”
谢珩没有阻拦,也没有言语。他往旁一站,稳稳挡在薛明蕙身前。
谢母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忽然笑了,笑声凄厉难听:“好啊,好一对夫妻。我这个当娘的,反倒成了外人。”
她转身欲走,青崖已立在门口。
“老夫人,请走这边。”青崖低头,“佛堂已备好茶点,香也点上了。”
谢母狠狠瞪他一眼,甩袖离去。
薛明蕙站着未动,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这才缓缓坐下,从袖中取出帕子。上面又添了新血,颜色暗红,边缘已开始发黑。
谢珩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疼吗?”他问。
她摇摇头,反手攥紧他的手腕。“她不会甘心的。三个月...关不住她太久。”
“我知道。”他低声答,“所以我让青崖在东墙多派两人,夜里轮值守着。哪怕她写一张纸条,我们也能立刻知晓。”
她点点头,再未多言。
屋外阳光正好,洒在门槛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青崖立于院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刚刚接过命令,此刻仍有些发抖。
薛明蕙抬起头,望向佛堂的方向。
风掠过屋檐铜铃,叮当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