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深处，小院精舍，空气凝固如冻结的松脂。
宁中则斜倚在榻上，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隆起如丘的腹间。
每一次腹中的沉坠与紧绷，都让她苍白的脸颊更失一分血色，唇瓣被咬出浅浅的印痕。
稳婆张氏垂手立在榻边，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着夫人的每一次蹙眉与细微的吸气声。
她微微躬身，声音压低，带着职业的沉稳与深处的紧迫：“夫人，胎动已沉，怕就在这两日了。“
这细微的声响穿透了内室与外厅的屏障。
外厅里，岳不群端坐在硬木圈椅之上，身形挺拔如松。
面前宽大的梨木桌案上，散乱摊开的文书墨迹未干，字字句句透着冰冷的杀伐之气。
他未回头，但稳婆的话，却如一根极细韧的丝线，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
窗外，暮色四合，沉甸甸压着巍峨山峦。
华山诸峰在渐浓的暗蓝中如蛰伏巨兽，沉默压抑。
风穿过峰隙，呜咽低啸，卷动庭院枯叶，簌簌作响。
这风声中，夹杂着更遥远、更不祥的声响——山下纷乱的消息正化作无形铁蹄，踏碎了山林静谧。
先是附近啸聚的山寨匪首，放下了往日龃龉，将精锐好手汇聚一处。
更令人齿冷的，是那些曾依附华山羽翼的庄子堡寨。
华山派近年声势稍颓，他们便如嗅到血腥的鬣狗，迫不及待扑上来撕咬，侵吞田产，掠夺财物，唯恐华山再度崛起。
其中跳得最欢的，便是谢家庄二庄主谢二，昔日的座上宾，此刻却成了最恶毒的诅咒者。
岳不群指尖划过一份密报边缘，纸张沙沙作响。
名单映入眼底：下山虎杜虎，横练功夫，镔铁大刀；黑风寨李狂，刀法凶悍，曾一夜屠门；寸草不留刘雄，心狠手辣；还有谢家庄谢二。
虽只初窥一流门槛，但几人纠合亡命之徒，其中不乏二流好手，这股力量已足威胁此刻的华山。
“哼，“一声极轻的冷哼从岳不群唇间逸出，冰凌般寒冷，“乌合之众。“
他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沉入思虑。
这些人潜入华山地界，却如滴水渗沙，踪迹全无。
“自古华山一条道“，他们若想攻上千仞绝壁，唯一选择便是强攻那蜿蜒陡峭、一夫当关的山道。
与其让郭老如没头苍蝇徒劳搜寻，不如……
“郭老，“岳不群的声音穿透外厅沉寂，“山道那边，不必再查探了。固守门户，方是根本。你带人，把各处隘口、暗哨再细细梳理一遍，尤其是……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趁乱溜进了我华山地界。“
“是，掌门。“门外的郭老应声，身影无声退入阴影。
数日后一个黄昏，郭老带着山野气息匆匆赶回书房，将一份沾染暗褐污迹的纸卷呈上。
“掌门，“他声音压抑愤怒，“西南五十里，黄泥沟村……没了。“
岳不群展卷动作微滞。
弟子潦草记录：村中数十户，男女老幼尽数屠戮。
屋舍焚毁过半。
令人不解的是，农家本就不多的财物并未洗劫一空，唯独粮仓存储的粟米杂粮被搬得干干净净，一粒未剩。
“财物没动多少……粮食却一扫而空……“岳不群指腹摩挲纸卷边缘，眉头紧锁。
这绝非寻常山匪所为。
更像一支需要隐蔽行踪、就地补给、且人数不少的队伍。
“查清是什么人的手笔？“岳不群目光锐利如剑。
郭老沉重摇头，挫败而凝重：“下手极干净，没留活口标识。只看出……杀人的手法又快又狠，像……受过严酷训练。线索断了。“
书房内只剩灯芯哔剥轻响。
空气凝固如浆糊。
岳不群目光落回染血报告，指尖在桌面轻敲。
他心中电转：魔教？任我行闭关，东方不败稳固权位，分兵华山不智。
嵩山？左冷禅上次折损死士精锐，伤筋动骨，还能有多少人手？
一股冰冷怒意爬上心头。
最可恨的，是华山之中盘踞暗处，不断向外传递虚弱信息的……
“郭老，“岳不群声音陡然转冷，如冰下暗流，“内院里的和，该拔的钉子，都拔干净了吗？“
郭老挺直腰背，眼中厉色一闪：“回掌门，剩下的几条，王景带人日夜不错眼地盯着。都是些自以为藏得深、武功稀松的货色。“
“很好。“岳不群缓缓起身，袍袖垂落遮蔽紧握的双拳。
他踱到窗边，望着暮色吞噬的险峻山影，一字一顿，决绝冰冷：“今夜子时前，我要这些吃里扒外的鼠辈，连同他们知道、传出的每一个字，一起从华山消失。干干净净。“
郭老深吸一口气，胸中杀意翻涌：“掌门放心！王景办事利落，手下皆好手。对付这几条杂鱼，手到擒来！定叫外面豺狼再听不到半点华山动静！“
“去吧。“岳不群未回头，只挥了挥手。
郭老躬身告退。
行至门口，却顿住转身，神色复杂：“掌门，还有一事。山下来了个……怪人。“
“哦？“岳不群微侧首。
“是董飞。“郭老道，“他到了山脚，递话上来，说……愿助我华山，共御外敌。“
“董飞？“岳不群眉峰微挑，一丝真实惊讶掠过脸庞。
这名字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江湖中，格外突兀。
“那个独来独往、只认三尺青锋的董飞？这种时候……他要来助华山？“
“是。人就在山门外候着。“郭老点头，“掌门，此人……放他上山么？“
岳不群沉默片刻。
董飞的剑，快得惊人，带着不顾一切的偏执与狠劲。
这样的人，要么是极纯粹的剑客，要么是最危险的毒刃。
他转过身：“让他上来。我看看这位，意欲何为。请他到剑气冲霄堂相见。“
华山剑气冲霄堂，烛火通明，却驱不散肃杀之气。
董飞孤峭身影跨过高槛，一股凌厉剑意涌入，竟让堂内烛火为之一暗。
岳不群端坐上首主位，未摆“君子剑“谦冲姿态。
腰背挺直如松，目光如凝练实质，灼灼罩定董飞。
一股属于一流巅峰高手的磅礴气势，沉稳厚重如山岳，毫无保留弥漫开来。
空气仿佛凝固。
董飞脚步稳健，在沛然压力中身形无丝毫晃动。
脸上冰封般的冷漠，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毫不避让迎上审视目光。
行至堂中，他停下，双手抱拳，对着岳不群方向一揖到底，动作干脆利落如金石相击。
礼毕，便如标枪矗立原地，挺拔沉默如铁，周身流转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剑意。
岳不群未让他久等。
“董飞。“他开口，字字清晰穿透空旷大堂，“你今日上山，心意我知。然华山遭劫，强敌环伺，人心叵测。纵你亲至，我岳不群亦不会轻信。你可明白？“目光如电，锁定董飞脸上每一丝变化。
董飞听到“君子剑“三字，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略带嘲讽的弧度。
随即弧度化开，冰封脸上罕见流露出一丝近似“释然“。
“江湖人称你君子剑，“他声音冷硬直接，“我董飞曾以为，不过是虚名。今日亲见，倒有几分名副其实。“
他目光坦荡迎视，“我知你不会信我。我此来，不为结盟名利，只为还债。“
“还债？“岳不群眉峰微蹙。
董飞清晰吐出地点，“你一剑，让我看到了之外的与。此乃传道之恩，于我董飞，重逾性命。“
他语气斩钉截铁，“我此生，最不喜欠人情。今日，便是来还那一剑之恩。恩情两清，我便离开。“
岳不群微怔，一丝真正笑意在唇边漾开。
“呵呵，“他摇头，笑声带着感慨，“那次不过一时兴起，随手为之。你，不必放在心上，更无需犯险。“
董飞眼神坚定：“于你，是随手。于我，是破障。恩便是恩。“
岳不群凝视片刻，眼中最后疑虑散去。
话锋陡转，直指核心：“好，既然你来还恩，我便给你一处战场。眼下华山，两处咽喉需守：一为华山山道，贼人强攻必经死地，凶险万分；二为内院，妇孺及……未出世孩儿最后屏障。你，选何处？“
“山道！“董飞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毫不犹豫吐出两字，干脆利落，毫无犹豫。
岳不群脸上惊讶难掩，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似要将董飞看穿。
“山道？“他重复一遍，语气难以置信，“董飞，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那是数十亡命徒、数名一流高手必然强攻之地！十死无生！你……“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荒谬的感叹，“没想到凉薄江湖，还真有你等……痴傻之人？“
董飞嘴角再次抽动，幅度更大，似被“痴傻“精准刺中某处。
他握剑手指收紧，指节发白。
“这不是痴傻。“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份执拗，“岳掌门，这只是我董飞……做人的底线。“
“好！好一个！“岳不群朗声一笑，笑声中带着激赏与豪气，“既如此，你便与我岳不群，共守这华山山道！且看明日，是谁家之血，染红千尺绝壁！“
夜色如浓墨吞没华山。
山风呜咽盘旋如鬼哭，更添肃杀。
华山派内，无声清洗在黑暗掩护下悄然完成。
王景带数名矫健弟子，如精密捕鼠机关，精准扑向锁定的院落。
潜伏探子或死穴被点，或剑锋抹喉。
反抗微弱如石投深潭。
过程迅捷、冷酷、高效。
细细清点，七人。
这七人，已将华山虚弱与布防源源泄露。
“华山……就等着……被灭门吧……“一重伤探子咽气前挤出怨毒诅咒，脸上扭曲快意。
“聒噪！“王景眼神冰寒，长剑刺下终结怨念。
他收剑低喝：“搜！所有字纸可疑物、尸体，一并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是！“黑影无声散开。
王景将沾染血腥的名单呈上时，岳不群淡淡扫了一眼，置于烛火。
火舌贪婪舔舐，名字与泄密渠道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他沉静如水。
“做得干净。“岳不群三字出口，目光投向更深黑暗，“传令，布防！“
华山机器高效运转。
武功未入流的年轻弟子，勒令即刻返回后山居所：紧闭门窗，不得外出喧哗。
茫然不安中依言退去，留前山空旷死寂。
武功达三流的弟子，由王景统领，险要处巡逻站岗。
武功臻至二流的十余名精锐，由郭老率领，悄然散布岳不群宁中则小院周围。
或隐屋脊暗影，或藏假山树丛，屏息凝神，构筑沉默坚韧防线。
兵刃敛寒光，紧绷肌肉与警惕眼神透出大战将至。
小院更深阴影里，风清扬洗白发白青袍几与夜色一体。
他倚在古松虬枝上，身形飘忽，气息若有若无。
浑浊老眼此刻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视小院及更远黑暗。
他是华山最后的定海神针，岳不群敢于暴露后背的最大依仗。
华山最险要处，千尺幢下，一片开阔石坪。
嶙峋怪石如巨兽獠牙，月光下泛冰冷幽光。
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行的狭窄山道如悬壁丝线，蜿蜒向上隐入黑暗。
这便是华山咽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张简易结实的竹制躺椅，随意置石坪边缘，正对险峻山道入口。
岳不群竟半躺椅上，身体微晃，姿态闲适得惊人。
半闭着眼，似享受夜风，又似假寐养神。
唯搭在扶手上修长手指，以极其细微、奇异韵律的节奏，轻叩光滑竹面。
每一次叩击，如敲无形战鼓。
董飞则如冰冷石雕，紧握古朴长剑，立躺椅侧后三步。
身体笔直，目光如出鞘利剑，穿透浓夜死死锁定下方山道每一处拐角阴影。
山风卷起额前发丝拂过冷硬面颊，他眼睫未眨。
那柄剑似身体延伸，随时准备撕裂空气发出致命嘶鸣。
时间在死寂等待中流逝。
不知多久，董飞磐石般凝固侧影微动。
他未回头，冰冷声音打破窒息沉默：“岳掌门，强敌环伺，夫人临盆在即，你……当真不忧？“
岳不群叩击指尖倏顿。
他缓缓睁眼，目光投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山道。
“忧？“声音很轻，带着叹息般的疲惫，又蕴钢铁意志，“如何不忧？忧妻儿安危，忧华山百年基业倾覆一役，忧门下弟子血染山门……“
话锋陡转，沉凝如铁，“然，忧之何用？该做的准备，我已倾尽全力。该布的网，已张至最大。该流的血……也已提前流了。“
他意指内鬼。
目光似穿透重重殿宇山峦，落向远处宁中则小院微弱灯火。
“此刻，忧虑徒耗心神。养精蓄锐，将每一分气力精神，留待搏杀。“
他顿了顿，语气奇异地轻松，“董飞，你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你说，我那孩儿该取何名？“他未提风清扬。
董飞显然未料此问。
冰冷表情凝固一瞬，嘴唇微动，终未吐一字。
他沉默，握剑柄手指更紧，目光重新锐利投向山道深处。
岳不群不以为意，合眼，指尖再次无声叩击。
叩击声中，天际最后光亮彻底吞噬。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华山。
“走吧。“岳不群忽出声，身体一挺如绷紧弓弹起，干脆利落。
躺椅兀自轻晃。
董飞眼中锐芒一闪：“这是为何？夜袭岂非更易得手？“
“夜袭？“岳不群嘴角勾起洞悉一切的冷笑，指向下方深渊巨口般的山道，“华山的夜路，莫说陌生贼人，本派弟子无十足把握亦不敢轻踏。黑暗一步踏错，粉身碎骨。他们若敢夜攻，不用我们动手，天险自会收尸大半。“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黑沉沉无星天空，似嗅到浓重水汽。
“更重要者，“声音冰冷笃定，“山下农户世代居此，看天吃饭。皆言，明日……必有大雨！一场浇透华山之暴雨！“
他收回目光看向董飞，眼中闪烁猎人看穿猎物的锐利光芒：“暴雨倾盆，山路湿滑难行，视线受阻，弓弩火器俱废……还有何时机，比这更能抵消我华山天险之利？更能让杂兵蚁附强攻？他们等的，就是这场雨！“
华山脚下，巨大营帐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弥漫酒气汗臭与贪婪暴戾的亢奋。
居中坐着联军核心头领：下山虎杜虎，魁梧塞满虎皮椅，敞胸浓毛如钢针；黑风寨李狂，精瘦如铁，眼神如毒刀；寸草不留刘雄，病态潮红，把玩小刀，嘴角残忍笑意；谢家庄谢二，锦袍华贵却掩不住眼底怨毒贪婪。
四人气息皆初窥一流门槛，凶悍逼人。
刘雄舔唇，眼中嗜血光芒，“趁他病，要他命！“他发出毛骨悚然淫笑。
李狂声如刀刮铁锈，“关键是岳不群！拿下他人头，华山百年财宝秘籍才是大头！“
谢二清嗓，努力沉稳：“李寨主所言甚是。然华山天险，易守难攻。白日强攻，纵胜亦是惨胜，徒耗性命。“
他刻意停顿，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带着神秘，“据可靠消息，明日……华山将有大雨！一场让山道湿滑如油、守卫睁不开眼的大雨！“
“大雨？“杜虎铜铃眼一亮。
“正是！“谢二精光闪烁，“天助我也！大雨滂沱，山路难行，华山险峻大打折扣！弓弩火器皆废！我等趁雨势，一鼓作气，以精锐为锋矢，直扑山巅！岳不群纵有三头六臂，难挡大军洪流！“
“好！好一个天助我也！“杜虎兴奋再拍桌子，酒水四溅，“就依谢二爷！明日大雨倾盆时，便是我等血洗华山，瓜分宝藏之刻！弟兄们，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杀！杀！“群匪热血沸腾，举杯狂吼，狰狞面孔在火光下如地狱恶鬼。
喧嚣中，无人留意靠近帐门角落阴影里，一个其貌不扬、普通寨兵装扮的中年汉子。
他低垂着头，似被狂热慑住，身体微瑟。
众人举杯狂饮无人注意刹那，他借弯腰整理绑腿动作，右手极隐蔽迅捷地一探一缩。
一张紧卷油纸条精准塞入旁边松动岩缝深处。
鬼魅无声，未引警觉。
夜更深。
喧嚣营帐渐静，只剩鼾声与巡逻脚步。
浓重黑暗如幕笼罩营地。
子时刚过，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如无重幽灵，悄无声息滑过营地外围阴影。
黑影对营地布置了如指掌，避开所有哨卡，如水渗入杂物角落。
黑影在目标岩石前停住。
一只戴黑色皮手套的手从袖袍探出，手指修长稳定。
指尖在岩缝处灵巧一拨一捻，油纸卷瞬入掌心。
油纸入手，黑影毫不滞留，一晃融入更密树影，似从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