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苏醒的消息,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涟漪迅速荡开,传遍了军府的核心层。他饮下谢知味精心调配的固本培元汤药,又强撑着精神,与赵红药、谢知味详细商讨了小半个时辰,对当前危局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尽管身体依旧空虚乏力,连久坐都需倚靠,但他眉宇间那属于决策者的沉静与锐利,已重新凝聚。
也就在这时,风隼司的传令者到了。来者依旧是那名玄衣劲装的低阶成员,话语简洁,不带任何多余情绪:“司主有令,请陆行走前往总部密室。”
该来的,终究来了。
赵红药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下意识地想伸手搀扶。陆烬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可以。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那微弱得可怜的气力,缓缓自床榻边站起。脚步有些虚浮,身形也难免晃了晃,但他终究是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了。
“我随你同去。”赵红药立刻道,语气不容置疑。
谢知味也推了推眼镜:“陆兄初醒,身体要紧,我亦同往,若有不适,可及时施为。”
陆烬没有拒绝同伴的好意,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远未恢复,有他们在旁,确是保障。
三人刚走出静心苑的小院,便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院外的风雪中,正是苍牙。他显然也已得知陆烬苏醒的消息,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和……一种难以理解的焦躁。
“陆烬!你醒了!”苍牙的声音洪亮,几步跨上前,想如往常般用力拍拍陆烬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看着陆烬那苍白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他粗犷的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高兴和憋闷的神情,“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是……可是司主这时候找你做什么?你连站都站不稳!”
陆烬看着苍牙那双写满了“这不公平”和“无法理解”的眼睛,心中明了。他微微一笑,声音虽弱,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司主召见,必有要事。苍牙,你来得正好,一同前去吧。”
苍牙重重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像一尊忠实的守护神,紧紧跟在陆烬身侧,仿佛随时准备出手扶住他,又或是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为他挡住所有风雨。
再次踏入风隼司总部那向下延伸的冰冷石阶,感受着密室金属墙壁带来的隔绝感,陆烬的心境与上一次已截然不同。那时他刚立下大功,意气风发;此刻,他却带着一副残破之躯,即将直面一场更为诡谲的战争。
密室之中,风隼司司主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灵光地图前,玄色背影仿佛与这片幽暗空间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陆烬身上。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无久别重逢的寒暄,也无对伤者的慰问,只是如同最精密的法器般,上下扫视了陆烬一遍,最终定格在他那双虽然疲惫却已然恢复清明的眼睛上。
“醒了便好。”司主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坐。”
陆烬在赵红药的轻微扶持下,在铁桌旁坐下。赵红药、谢知味立于他身后左右,苍牙则抱着双臂,眉头紧锁地站在稍后位置,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尤其是那位让他本能感到深不可测的司主。
“你的功绩,军府不会忘。妖国盟约,摧毁圣骸,皆是大功。”司主开门见山,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然,功是功,过是过,形势亦不等人。你昏迷这二十日,北冥境况,想必赵家丫头和谢小友已与你分说清楚。”
陆烬迎上司主的目光,坦然道:“是,属下已了解‘黄金之路’之害。”
“了解便好。”司主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墙壁上的地图,手指虚点着北冥疆域上那些代表着物资短缺、价格异常波动的闪烁光点,“此战,非攻城掠地,非阵前厮杀。烈阳以国力为基,以黄金为刃,欲断我血脉,毁我根基,乱我民心。其危害之烈,潜移默化,犹在百万大军压境之上!”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压在每个听者的心头。
“以往,风隼司之责,在于情报、暗杀、肃清内敌。然此‘黄金之战’,需深入市井,掌控流通,稳定物价,扶持产业,非以往手段所能完全应对。军府各部,或反应迟缓,或各有掣肘,难以形成合力。”司主的目光重新回到陆烬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虚弱的外表,直视其灵魂深处,“北海公力荐,吾亦认为,你,陆烬,是为当前应对此局最合适之人选。”
陆烬心神一凛,并未因这看重而欣喜,反而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他如今的状况……
司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吾知你道基受损,修为暂失。然,此战首要,并非个人勇武,而是眼光、决断、以及对北冥这片土地与人心深刻的认知与守护之念。你于微光轩所为,于妖国试炼中所展露之心性,皆证明你具备此等资质。”
他手腕一翻,一枚比赵红药那枚临时令牌更加古朴、纹路更为复杂的玄铁令牌出现在掌心,其上风隼纹路仿佛欲破铁而出,带着一股森然的权威。
“现正式任命:陆烬,为北冥军府特设‘经济司’临时总领,暂领风隼司‘行走’全部职权,可调动风隼司三成资源,有权协调军械监、仓廪府、乃至部分城防军力,专司应对烈阳‘黄金之路’战略,稳定北冥内部经济民生。北冥之血脉,托付于你手。”
令牌被司主轻轻推出,平稳地滑过铁桌,停在陆烬面前。
密室中一片寂静。赵红药和谢知味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司主亲口说出如此重的权责,依旧感到心惊。这意味着,陆烬将以一个近乎“废人”的身体状态,去执掌一个关乎北冥生死存亡的全新领域,其下暗流汹涌,其外强敌环伺!
陆烬看着那枚沉重的令牌,没有立刻去接。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司主,属下修为尽失,恐难当此重任,有负所托。”
“吾所需,非一夫之勇。”司主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而是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形中定乾坤之人。你的‘心火’,你的‘行者法相’,纵使微弱,亦是对抗此等侵蚀之力的利器。接令,或者,北冥另寻他途。”
话语平淡,却将陆烬逼到了绝境。他若退缩,北冥或许真难找出第二个既能得到风隼司与北海公同时信任,又对市井民生有如此深切感知与联结的人来接手这烂摊子。
就在这时,一直憋着没说话的苍牙,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声音如同闷雷在这密闭空间炸响:
“俺听不懂!”他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司主,又看向陆烬,满是困惑与愤懑,“什么黄金之路?什么经济战争?不就是那帮烈阳崽子不敢真刀真枪地打,尽玩些阴险的把戏吗?陆烬刚醒,路都走不稳,你们就让他去管什么物价?管商人卖东西?!这算什么打仗?俺的拳头,俺的妖力,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金灿灿的石头吗?!”
他的话语粗野直白,却道出了此刻许多习惯于正面厮杀的军府中人的心声。对于苍牙而言,战争就应该是在战场上分出你死我活,这种隐藏在市井之中的算计与侵蚀,让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难以理解。
司主并未因苍牙的冒犯而动怒,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苍牙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妖族悍将,也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气势不由得一滞。
陆烬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桌上那枚冰凉的令牌。令牌入手沉重,其代表的权柄与责任,更是重如山岳。
他转过头,看向满脸不解的苍牙,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苍牙,你的拳头,你的妖力,自然强大,是守护北冥不可或缺的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红药和谢知味,最后重新看向苍牙,语气沉凝:“但是,苍牙,你想想,若前线将士饥肠辘辘,手中兵甲锈蚀不堪,后方家园物价飞涨,亲人衣食无着,怨声载道……届时,纵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如何?军心涣散,民心背离,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烈阳此举,正是要让我们不战自溃。他们用的,不是刀剑,是饥饿,是寒冷,是绝望。”陆烬握紧了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场战争,争夺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活下去的希望,是人心凝聚的根基。它无声无息,却同样需要有人去战斗,去守护。”
他看着苍牙那双依旧困惑,却开始认真思考的眼睛,继续道:“你的力量,并非无用武之地。护卫商路,震慑宵小,稳定秩序,这些,都需要你。只是战斗的方式,不同了而已。”
苍牙愣愣地听着,粗重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或许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算计,但他听懂了“饥饿”、“寒冷”、“绝望”,听懂了“守护家园”和“人心根基”。他看了看陆烬苍白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那枚代表着无形战场的令牌,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依旧别扭,但那焦躁的情绪却平复了许多。
“俺……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大手一挥,“但俺信你陆烬!你说要打,那便打!你说怎么打,俺就怎么打!谁要是敢在这时候使坏,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这直白而粗暴的效忠,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有力。
陆烬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他转向司主,双手托起令牌,沉声道:“属下,陆烬,领命!”
至此,权柄正式交接。
昏迷归来的英雄,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刻,接下了北冥最为沉重、也最为关键的担子之一。一场关乎国运的无形战争,迎来了它真正的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