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孕育了梅念笙传奇的小镇,周易一行人并未停歇,他们的足迹仿佛遵循着某种冥冥中的指引,继续在这片日益“干涸”的天地间漫游。这一日,他们来到了遥远而荒凉的西域冰原。
极目所至,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白。万里冰封,千山暮雪,凛冽的朔风如同亘古不化的寒铁锻造的刀锋,刮过裸露的岩石与无尽的冰川,发出凄厉而永恒的呼啸。在这片生命的禁区,他们找到了记忆中被诅咒之地——玄冥教总部的遗址。
昔日那阴森诡谲、吞噬了无数高手精元、仿佛连接着九幽的魔窟,如今早已彻底破败,沦为一片被数十丈厚冰雪无情覆盖、几乎与冰川融为一体的巨大废墟。只有几段特别高耸、如同怪兽残骸般的黑色石柱,顽强地刺破雪层,在惨白的天地间投下几道扭曲的阴影,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有的恐怖与辉煌。许是此地汇聚了太多枉死者的怨念,环境又极端苦寒,自玄冥教覆灭后,竟再无任何势力,哪怕是再邪异的宗门,愿意占据这片被视为不祥的冻土。唯有那不知疲倦的风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同最耐心的葬仪师,为其覆上冰冷的裹尸布,吟唱着寂寥的安魂曲。
他们又辗转寻至那处更为隐秘的寒潭。潭水依旧深不见底,散发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但潭畔那座曾寄托了密宗苦修者极致追求的寒山寺,却已彻底倾颓,仅余几根饱经风霜、刻满模糊梵文的石柱,如同几位垂死的巨人,倔强地支撑着一小片尚未完全坍塌的穹顶,见证着信仰与意志在绝对严寒与时间面前的无奈。昔日那些在此苦修密宗、试图以肉身承受极致痛苦来窥探武道乃至长生奥秘的老僧们,早已不知所踪。或许早已在某次深入定中与这冰雪化为一体,或许终究耐不住这永恒的孤寂与绝望,悄然离去,融入了外界的红尘浊浪。
就在这片荒凉与死寂的边缘,目光锐利的黛绮红忽然轻“咦”一声,指向一块被风吹刮得棱角分明的冰岩下方,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你们快看!那……那难道是……雪疥虫?”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在那冰岩的背风缝隙里,一只通体晶莹剔透、宛如冰髓雕琢而成的小虫,正缓缓蠕动着。它与记忆中那些被鬼谷子魔气浸染、狰狞扭曲、散发着吞噬欲望的黑色雪芥虫截然不同,周身纯白无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微光,体内隐隐有极其微弱却纯净的能量在自主流转,本能地汲取着冰原中稀薄的至寒之气,缓缓进行着某种奇异的转化。
周易缓步上前,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生的蓓蕾,将这只纯白的小虫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小虫在他温热的指尖微微颤动,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反而传递出一种懵懂、纯净、与世无争的生命气息,仿佛初生的婴儿。
“脱离了母虫的意志掌控,洗尽了魔气的污染……它们似乎……返璞归真,回归了这冰原孕育它们时最初、最纯粹的模样。” 周易端详着指尖这奇异的小生命,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明悟。它不再是那个疯狂计划中吞噬生命的恐怖工具,反而像是这极端严酷环境中,自然演化出的一个独特而坚韧的生灵,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这只纯白的雪芥虫放入一道更深、更隐蔽的冰裂缝隙深处,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解与祈愿,轻声低语,声音随风雪飘散:“去吧,尽量往这冰原的深处走,远离一切可能的人迹与纷扰……希望,你再也不会被任何存在发现,再也不会被任何意志利用。就这般,遵循这冰雪的律动,安静地生存下去吧。这,或许才是你这一族,本该有的宿命。”
离开这片被遗忘的冰封绝域,他们沿途听闻了西域明教的近况。自当年那位惊才绝艳的教主被龙木二位岛主“请”去侠客岛,自此杳无音信后,偌大的明教便如失去了头颅的巨龙,内部派系倾轧,最终分崩离析,辉煌不再。如今盘踞在昔日象征着光明与圣火的明尊崖上的,据说是当年教中一位掌管刑罚、性情乖戾的法王。他凭借残存的圣火令武功典籍和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诡异秘术,另立山头,创立了令人闻之色变的血刀门。那门中流传的、以狠辣刁钻、饮血夺命着称的血刀刀法,其诡谲莫测的运劲法门与凌厉霸道的招式意境,若细究其根源,竟隐隐还能窥见几分源自明教圣火令武功的影子,只是变得更加阴邪诡异,失了那份光明正大、熊熊燃烧的圣火气韵,徒留杀伐与嗜血。
随后,周易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郑重的告别仪式,携五女踏遍了无数承载着过往记忆与时代烙印的故地:
他们寻访了当年周易神功刚刚大成、为印证所学,带着独孤求败、龙云挑战十大高手的门派旧址。那些曾经声威赫赫、门徒如云的宗门,大多也已随着灵气枯竭和岁月流逝而烟消云散,或沦落为籍籍无名的二三流势力,唯有山门前那饱经风霜的石阶,或许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残留着当年激战时留下的、几乎被时光磨平的剑痕掌印,无声地见证着曾经的锋芒。
他们再次登临华山之巅,那里曾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论剑、争夺《九阴真经》、决定天下第一归属的武道圣地。如今,山风依旧凛冽如刀,云海依旧翻涌如潮,奇松怪石依旧险峻奇崛,却再也难见那般风采绝世、足以定义一个时代的人物在此煮酒论剑、一决高下。只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年轻武者,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在此凭吊古迹,对着空蒙的山谷,想象着当年那几位绝顶高手在此施展的惊世武学与绝世风采,将传说口耳相传。
他们更是不辞辛劳,远赴天山缥缈峰,于万仞绝壁与皑皑白雪之间,寻访逍遥派当年的总部——灵鹫宫的遗迹。通往灵鹫宫的万丈天险与悬空石道,早已被疯长的荒草与坚冰掩埋、阻断了大半,那依山而建、曾经宛若天上宫阙的宏伟宫殿群,也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凄凉地散落在雪山之巅,隐没于终年不散的云雾与冰雪之中,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逝去的辉煌。唯有那些深深镌刻在冰壁石崖上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运气图谱残影,以及诸多蕴含逍遥派武学精义、描绘北冥鲲鹏、凌波微步等玄妙意境的古老壁画痕迹,还依稀可辨,如同一位垂暮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顽强地证明着这里曾是一个何等超然物外、智慧如海的武学圣地。
踏足这些承载着厚重历史与个人记忆的故地,亲眼见证岁月的伟力如何将曾经的辉煌与传奇一一磨平、风化,亲耳听闻后世如何在灵气枯竭的背景下,以他们的方式演绎、简化,甚至曲解着曾经的武学与故事,阿碧、紫儿、青儿、黛绮红、李莫愁五女的心境,在这持续不断的游历、见证与感悟中,如同被最清澈凛冽的雪山融泉反复洗涤、冲刷,变得更加通明澄澈,不染尘埃。往日的执念、尘世的牵挂、对爱恨情仇的纠结,乃至对自身力量的依赖与执着,都在这种宏观的、跨越数百年的时空视角下,渐渐淡化、释然、升华。她们的心境愈发空灵、圆融、剔透,仿佛五块被时光与经历打磨掉所有棱角与杂质,最终显露出内在温润光华的美玉,只为迎接那即将到来的、跨越世界壁垒的终极蜕变与新生。
而周易,独自屹立在这天山峰顶,灵鹫宫最高的那片废墟之上,俯瞰脚下如同波涛汹涌的茫茫云海,远眺那轮即将沉入雪线之下的、如同巨大赤金圆盘的落日。他自因缘际会,来到这天龙世界之后,所经历的整整一生,仿佛化作了一条浩瀚无边、蕴藏着无数星辰与浪花的时光长河,在他平静如古井的识海之中,毫无滞碍地、清晰地、缓缓地流淌而过:
从最初的迷茫穿越获得逍遥子的九曲十八弯传承,习得无上神功,初试锋芒;从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到结识诸女,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恨痴缠;从建立云雾山庄,意图打造一方净土,到与桥北溟残存神识的凶险争夺;从侠客岛揭露千古秘辛,与鬼谷子展开决定世界命运的终极决战;从于绝境中突破长生之境,引动天道震怒,硬撼那毁天灭地的九九雷劫与归墟之雷;到如今,遍历山河,了却尘缘,即将带领愿意追随他的人,推开那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无数的画面,鲜活而生动,如同走马灯般闪现:阿碧在云雾山庄的琴声,青儿在秋浦河畔的笑语,紫儿在药园的恬静,黛绮红在西域冰原的惊艳,李莫愁入云雾性格的改变;乔峰的豪迈,段誉的潇洒,虚竹灵鹫宫接受的传承;五绝华山论剑的风采,襄阳城头那壮烈决绝的自爆光辉;鬼谷子那疯狂而悲怆的伐天执念,以及天道那冷漠无情的抹杀意志……这一切的一切,喜悦与悲伤,成功与失败,相遇与别离,守护与毁灭……最终都汇聚成了他独一无二、波澜壮阔的生命轨迹,化为了这记忆长河中的朵朵浪花,颗颗星辰,奔流不息,闪耀不定,最终汇入那名为“过去”的、深不可测的意念汪洋。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穿透了云海,穿透了落日,穿透了无尽虚空,变得无比深邃、平静,仿佛映照着宇宙的生灭与轮回。过往所有的波澜壮阔,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执着与追寻,在此刻回望,竟都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云淡风轻的淡然。他仿佛真正看透了宿命的轨迹,包容了所有的因果。
尘缘已了,因果已清,心境……圆满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