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岛东侧,与西边那吞噬光线的死寂绝域判若两个世界。
数十间依着天然岩洞开凿、又经人工精心修葺的石室,整齐地排列在向阳的山壁之上。石室内部宽敞明亮,巨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穹顶,散发着柔和而持久的光辉,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海风穿过特意留出的通风孔洞,带来湿润而清新的气息,驱散了地底常有的霉味。
然而,这看似理想的修行圣地,却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狂热。
每一间石室最内侧的墙壁上,都镌刻着一面巨大无比、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玉璧。玉璧之上,并非诗文画卷,而是无数繁复到极点的运功线路图、诡异的人形姿态、以及大量佶屈聱牙、含义晦涩的口诀心法——这便是引得中原武林才俊前仆后继、甘愿抛却故土亲缘的“太玄经”玉璧,共计四十九面。
此刻,石室之中人影攒动。近百名来自中原各门各派,曾经名动一方的掌门、长老,或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俊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聚集于此。他们或如老僧入定,盘膝而坐,双目死死盯着玉璧,嘴唇无声翕动;或如疯魔附体,手舞足蹈,模仿着壁上人形的古怪姿态;更有甚者,以指代笔,在虚空中临摹勾勒那些复杂的行气路线,周身真气随之鼓荡,发出轻微的嗡鸣。
石室内并不安静。低沉的诵经声、内力急速运转时带起的风声、因骤然领悟某个关窍而发出的、带着颤音的狂喜低笑,以及三五成群、就某个图形或口诀激烈争辩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鼎沸的“修行”热潮。他们彼此之间似乎还保留着基本的认知,甚至会就武学难题进行看似正常的交流,言辞间不乏机锋与智慧的碰撞。
但若是有超然物外者细观,便能窥见那繁华表象下的诡异内核。
这些武者的眼神,在偶尔从玉璧上移开的瞬间,或是与他人交谈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其眼眸最深处,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黑色幽光。那并非瞳孔的反光,更像是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的污迹,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质感,随即又被对武学的狂热迅速覆盖。他们的表情丰富,或喜或怒或痴或狂,但那情感的背后,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缺乏真正生而为人的温度与灵动,更像是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着、演绎着“武者”角色的傀儡。
一种潜移默化的异化,正在这武学圣地的光环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在这片沉沦的狂热中,有两个身影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兀自保持着清醒。
正是西毒欧阳锋与北丐洪七公。
二人此刻也盘膝坐在一间较为宽敞的石室角落,姿态与其他武者无异。欧阳锋身形微俯,目光偶尔扫过玉璧上那些诡谲的图形,看似在苦苦思索,实则蛤蟆功的独门心法正在体内缓缓运转,保持着绝对的警惕。洪七公则看似随意地靠在岩壁上,一手拿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酒葫芦(里面装的是岛上自酿的果酒),另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仿佛在推演武功,眼神却清澈而锐利,如同翱翔天际的苍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们能保持清醒,倚仗有二。
其一,是当年在云雾山庄,长期服食周易精心炼制的“黄精丸”。此丹药性温和醇正,专克各种阴寒邪毒。这些年来,他们体内那碗“腊八粥”中蕴含的、能缓慢侵蚀心智的雪疥草奇毒,便在黄精丸药力的持续滋养与化解下,逐渐被中和、排出,未能真正根植于他们的心神本源。
其二,也是更为关键之物,便是他们贴身佩戴、以丝线悬挂于胸前的玉符。这玉符乃周易亲手所制,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其上符文流转,蕴含着一丝混沌初开般的平和道韵。每当他们因长时间凝视玉璧,感到心神摇曳,似要被那壁上无形无质、如同活物阴影般的精神侵蚀之力拖入沉沦幻境时,怀中玉符便会自动生出一股清凉平和的气息,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贯通四肢百骸,将那股诡异的诱惑之力驱散得无影无踪,牢牢护住他们的灵台清明。
这些年间,他们并非没有尝试过唤醒他人。他们曾寻到僻静处,拦下武当的愚茶道长与少林的妙谛神僧。洪七公以昔日情谊劝解,欧阳锋则以利害关系剖析。然而,愚茶与妙谛的反应却令他们心底生寒。这两位原本德高望重、心智坚定的武林名宿,眼中只剩下对玉璧武学的极致狂热,谈及中原、宗门、故人,神情漠然如同谈及陌路,口中反复念叨的唯有“大道在此”、“机缘难得”,执意要永留岛上,穷究武道。那模样,绝非正常的痴迷,更像是被某种力量从根本上扭曲了意志,洗去了原本的认知与情感。
数次尝试无功而返,反而险些引起暗中监视者的注意后,洪七公与欧阳锋便彻底明了,单凭言语已无法唤醒这些沉沦之人。他们按下心中的焦灼与悲凉,决定潜伏下来。二人伪装得与其他武者一般无二,白日里在石室中“参悟”武学,暗中则凭借高深修为与玉符护体,抵抗着玉璧无时无刻的精神侵蚀,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岛上的动静,寻找着离开此地的契机,以及这侠客岛背后隐藏的真正秘密。
这一日,午时刚过。
石室内,武者们的狂热依旧。有人因练功岔气而面色潮红,有人因领悟新招而手舞足蹈,嘈杂而混乱。
骤然间!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
欧阳锋与洪七公几乎是同一时刻,身躯猛地一震!两人霍然睁眼,眼中精光爆射,之前的伪装瞬间褪去,只剩下极致的惊疑与凝重!
一股极其隐晦、却磅礴浩瀚到难以形容的灵气震动,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在深渊之下翻了个身,自岛屿的西侧最深处,轰然传来!
这震动并非作用于耳膜,也非引发地面的颤抖,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高手灵觉、源自天地能量本源的剧烈涟漪!仿佛有一根无形的、连接着某种恐怖存在的弓弦被猛地拨动,释放出的波动瞬间扫过全岛!
欧阳锋只觉得自身赖以成名的蛤蟆功真气,在这波动掠过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滞,仿佛遇到了某种同源却更高等存在的威压。而洪七公则感到怀中的玉符骤然变得灼热,那平日里温和清凉的气息,此刻却如同被激怒的护身灵兽,发出了强烈的警示!
这波动来得极其突然,去得也极快,如同幻觉般一闪即逝。石室内其他完全沉醉于玉璧武学的武者们,对此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对那足以让清醒者心惊肉跳的惊变惘然未知。
欧阳锋与洪七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讯息:
西边!禁地!出大事了!
这股突如其来的灵气震动,绝非寻常!是那隐藏在西边的秘密即将显现?还是某种他们尚无法理解的阴谋,推进到了至关重要的阶段?
两人心照不宣,知道漫长的潜伏或许即将迎来转机,也可能是更大的危机。他们必须更加谨慎,也要更加主动地去探寻,这震动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这座海外孤岛,看似平静的武学圣地之下,那汹涌的暗流,似乎终于要冲破束缚,显露其狰狞的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