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怔怔地站在原地,怀里揣着那两样突如其来的“遗物”,感觉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重量,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分量。铁牌冰凉,硌得他瘦弱的胸骨生疼;油布包裹硬邦邦的,边缘轮廓分明。
老爷爷最后的话语还在他耳边模糊回响,像风中残烛,听不真切,但他记住了那份郑重的语气,记住了那双浑浊眼睛里最后爆发的、让他心悸的光。这东西,对老爷爷一定很重要,所以,对他也很重要。
他低头看着垃圾堆里那个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老人,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喃喃道:“老爷爷……我……我找个地方让你睡……”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破草席上。他走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张比他个子还长的草席从一堆腐烂的菜叶里拖拽出来,粗糙的席边磨得他小手生疼。他费力地将草席拖到大悲老人身边,想要将这唯一的“棺椁”盖在老人身上,让他至少能体面一点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
就在他弯下腰,小手触碰到老人冰冷僵硬的胳膊,试图将他挪动一下时——
“嗖——嗖——”
两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声响骤然从头顶传来!伴随着一股强烈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劲风,两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捕食的猎鹰,以极其轻盈却又充满压迫感的姿态,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垃圾堆的边缘,恰好一左一右,封住了小乞丐所有可能的退路。
正是那两名追踪至此的青城派剑客!
左边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焦黄,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胡子,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阴冷狡黠的光。他落地后,目光首先如同毒蛇般扫过草席下半掩着的大悲老人的尸体,尤其是在那溃烂发黑的胸口伤痕处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厌恶与满意的弧度。
“嗬,”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冷笑,像是夜枭啼鸣,“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慧净这叛僧,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污秽之地,倒也省了道爷一番手脚。”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残忍,“也好,死了干净,不用再向少林寺交代,这世上,也再无人知道……”
右边那名稍显年轻的剑客,约二十七八,面容还算周正,但眉宇间却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与倨傲。他闻言,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目光灼灼地盯向小乞丐,更准确地说,是盯向小乞丐那因为刚才弯腰动作而微微敞开的、破旧衣衫的领口处,那里,隐约露出了油布包裹的一角!
“师兄!” 年轻剑客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压低声音,却难掩其中的兴奋,“真是天佑我青城!这泼天的机缘,合该落在我们手中!谁能想到,搅动整个武林的炎炎功,最终会由我们兄弟带回青城山?余观主必定重重有赏!”
山羊胡剑客微微颔首,那张焦黄的脸上也浮现出贪婪的红光。但他很快收敛情绪,那阴鸷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钉在小乞丐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赤裸裸的威胁,厉声道:
“小叫花子!耳朵聋了吗?道爷的话没听见?把你怀里那两样东西,乖乖地、双手奉上来!念在你年幼无知,道爷或可大发慈悲,饶你这条贱命!”
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如同平地惊雷,在小乞丐耳边炸响。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充满贪婪和杀意的陌生面孔,以及他们身上那象征着名门正派、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的青色道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几乎要停止跳动。瘦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脊背抵住了冰冷潮湿的垃圾堆,退无可退。他死死地咬住下唇,才没让惊恐的尖叫溢出喉咙。
但,当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地上那被草席半盖着的老爷爷时,一股奇异的、与他年龄和处境完全不符的勇气,竟从那恐惧的深渊中顽强地滋生出来。老爷爷临死前紧握他手的触感,那郑重嘱托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
他猛地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捂紧了自己的胸口,将那铁牌和油布包裹死死地按在瘦弱的胸膛上,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里。他扬起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此刻却写满了固执的小脸,尽管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他还是鼓足全身力气,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反驳道:
“不……不行!这是老爷爷给我的东西!不能……不能给你们!”
那年轻剑客显然没料到这小乞丐竟敢违抗,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对青城派威严的挑衅!他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戾气暴涨,“锵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腰间的长剑已然出鞘半尺!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幽光!
他上前一步,剑尖几乎要戳到小乞丐的鼻尖,带着凛冽的杀意,厉声咆哮:
“小杂种!你他娘的活腻歪了?!道爷好言相劝是给你脸!你真当道爷不敢杀你?像你这样的贱胚,道爷杀得多了!再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立刻一剑捅穿了你,让你去地下陪那老鬼!东西,一样是老子的!”
那冰冷的剑锋,那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将小乞丐牢牢钉在原地。他只是一个在市井最底层,靠着路人偶尔的施舍和翻捡垃圾才能苟活的孩子,死亡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见过冻毙街头的饿殍,也见过被打死的乞丐,但如此近距离地、赤裸裸地面对利剑的死亡威胁,还是第一次。
极致的恐惧让他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小脸煞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牙齿咯咯作响,光着的上身布满了因为恐惧而冒出的鸡皮疙瘩,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恐惧即将把他吞噬的那一刻,他低头,又看到了破草席下,老爷爷那只露出的、布满污垢却再无生息的手。
“千万……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老爷爷临终前那断断续续、却用尽全力的嘱托,如同最后一道微光,在他几乎被黑暗笼罩的心田中亮起。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瘦小的身躯。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尽管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但他却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挺起了那瘦可见骨的胸膛,对着那寒光闪闪的剑尖,用一种近乎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孩童特有执拗的哭腔,倔强地喊道:
“不行!就是不行!这是老爷爷给我的!死……死也不能给你们!!”
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泪水,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但更深处的,却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守护着某种誓言的决绝光芒。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坚定,竟让那两名习惯了仗着武功和门派势力横行霸道的青城派剑客,在刹那间,心中都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愕然与……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山羊胡剑客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缓缓地、彻底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清亮如水,却散发着森然的寒意。他一步步向前逼近,剑尖指向小乞丐细嫩的咽喉,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好!很好!小杂种,你有种!既然你非要选择死路,那道爷就成全你!杀了你,东西一样是我们的,还省了许多麻烦!”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幕布,彻底将小乞丐笼罩。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剑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但那双护在胸前的小手,却像是焊在了那里一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地、倔强地,守护着怀里的两样东西,至死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