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孤轮碾暮烟,龙沙千里绝人言。
辕辙欲问前程事,唯有寒星证朔寒。
青蓬马车在愈发料峭的寒风里经过了街泉亭,穿过了陇山一路向东。
路旁的枯草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如同大地提前披上了素缟。
黄昭和华哥儿早已在单衣外添了厚实的棉袍,饶是如此,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顺着领口、袖管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黄昭坐在车辕上,执着缰绳,心情却与这萧瑟的景致截然不同,反倒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雀跃与新奇。
于他而言,这并非一次逃亡,更像是一场期盼已久的远行。
前世的他,不过是骑着电驴在城市钢铁森林划定的圈子里打转,最大的奢望便是攒钱买辆四轮车,自驾去仰望雪域高原的布达拉宫。
而今,虽无四个轮子的铁壳子,这辆颠簸的青蓬马车,却载着他驶向了真正广阔而无垠的天地。
当然,这感觉也与他记忆里原主跟随祖父黄半仙的游历截然不同。
那时,祖父举着那面“铁口神算”的幡子走在前面,身形瘦小的原主穿着磨脚的草鞋,背着小包袱亦步亦趋。
白天赶路,草鞋磨破了底,夜晚便在荒野燃起的篝火旁,就着跳动的火光,跟祖父学习用新的茅草编织下一程的依靠。
记忆中的旅途,总是与饥饿、疲惫一起风餐露宿。
相比之下,如今已是天壤之别。
贾诩为他们准备的通关路引里,甚至伪造了洛阳信使身份,足以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入住沿途官办的驿站,享受热汤暖榻。
然而,或许是出于谨慎,亦或是单纯不喜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两人都更倾向于寻找路旁的客栈落脚。
他们对衣食住行皆不讲究,银钱也需省着花用,便常常只开一间房。
夜间,两人或探讨武艺医理,或闲话天下见闻,抵足而眠,倒也别有一番江湖意趣。
如此昼行夜宿,不觉已过了六日,终于在扶风郡的雍县彻底停下了。
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真的走不动了,今年第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黄昭只好趁着积雪还不厚,驾着马车驶入县城。
城中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偶有身影也是缩着脖子,脚步匆匆。黄昭放缓车速,目光在街边逡巡,最终选中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齐,招牌上写着“安顺客舍”的小客栈住下。
第二日一早,雪势稍歇,黄昭裹紧棉袍,踩着咯吱作响的新雪,出门去寻早点铺子到一家冒着腾腾热气的食肆,买了几个刚出笼的肉包子和一陶罐温热的豆浆。
正待转身回返,黄昭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回头,只见街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红棉袄的小女孩,约莫十岁的年纪,小脸冻得通红,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小女孩像是受惊的小鹿,扭身就想跑开,不料雪地湿滑,“噗通”一声摔在了雪窝里。
她也顾不上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旁边的小巷,那抹红色很快消失在白墙黛瓦之间。
黄昭微微一怔,这小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摇头失笑,只当是小孩子怕生,并未深究,提着早食便回了客舍。
与华哥儿一同用过简单的早饭,两人便商议着分头行动。
华哥儿打算去拜访本城的医馆,交流学习一番,这是他每到一地的习惯。
黄昭则需采买些耐储存的干粮,以备不时之需,顺便再添置些御寒的物事。
两人一同出门,黄昭按照客栈小二的指引,很快找到了一家官营的盐铺。
铺子里颇为冷清,他正低头挑选着盐巴,忽觉肩头被人从后轻轻拍了一下。
“黄昭?真的是你!”
一个带着惊喜,又有些不敢确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黄昭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风霜却难掩儒雅的中年人脸庞。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脱口而出:
“周叔?!”
眼前之人,正是当初在西山矿场,那位深夜冒着风险前来报信,让他得以逃出生天的文书——周峰!
只是才大半夜时间未见,周叔似乎憔悴消瘦了许多,额头上还添了一道虽然不长,却狰狞的伤疤。
“哈哈哈!好小子!果然是你!”周峰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用力拍了拍黄昭的臂膀。
“早上我家小妮回去说在街上看见你了,她娘还骂她小孩子家眼花看错了人!小妮委屈,一口咬定没看错,我这不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这条街上转转,没成想……没成想真让我逮着你了!”
黄昭这才恍然,早上那红衣小女孩,原来是周叔家的闺女小妮!
一时没认出来,这倒是让他有点过意不去,不过随即又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乡遇故人,何况是于己有救命之恩的故人!
“周叔!”黄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深深一揖,“当日若非周叔仗义,冒险告知李幕、赵疤脸的毒计,小子恐怕早已冤死狱中了!此恩此德,黄昭没齿难忘!”
周峰连忙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欣慰:“快起来,快起来!瞧瞧,大半年不见,你小子又窜高了个头,身子骨也壮实多了,好,真好!看见你这样,周叔就放心了!”
“周叔,你怎的会在这雍县?”
周峰语气转为感慨:“唉…,自你那事之后,李幕那厮虽寻不着我把柄,却也不再信任我,将我赶出了矿场。我一想,凉州越来越乱了,留在陇西也无甚意思,便索性变卖了祖宅和些许家当,带着你婶婶和小妮,一路东迁,最终在这雍县落了脚,好歹图个清静安稳。”
黄昭闻言,脸上顿时浮现愧疚之色:“周叔,都是小子连累了您,让您丢了生计,背井离乡……”
“哎!打住!”周峰脸色一板,打断了他,“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叔只是花了些小钱,便在这县衙找了份书佐的活计,比从前还要快活,莫要再说这等见外的话!你爷爷当年仗义出手,救了小妮的性命,这份恩情,我周家一直记在心里!你们爷孙落难,我周峰若是袖手旁观,那还算是个人吗?”
他不容分说,一把拉住黄昭的手腕,热情洋溢地道:“啥也别说了!走,跟周叔回家!你婶婶要是知道你来了,不知该有多高兴!定要让她做上一桌好菜,咱们叔侄好好喝上一盅,叙叙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