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善初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色衣袍，虽已整理过仪容，但眉宇间的悲戚与疲惫却难以掩饰。他独自一人立于帐中，对着主位上的耿鄙，深深一揖。
“姜家姜善初，拜见耿太守。”
耿鄙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沉痛与感慨，他起身，绕过案几，上前虚扶了一下：“姜堡主，快快请起。你我皆是老熟人了，不必如此。”
姜善初顺势直起身，目光却依旧低垂：
“姜家治堡不力，致令胡匪、妖人肆虐，惊扰地方，更累及太守亲率王师劳顿征伐，此皆善初之过也。恳请太守……降罪。”
耿鄙看着下方这位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堡主，心中亦是感慨。
曾几何时，姜家堡在凉州是何等威风，便是他这郡守，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如今，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老祖化魔远遁，嫡子惨死，可谓凄凉。
他心中虽有掌控局势的快意，面上却露出沉痛之色，起身虚扶：“姜堡主何必如此？此事罪在匪类与妖人，姜家亦是受害一方，更兼力战护堡，伤亡惨重，本官岂能不明？”
姜善初话锋突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只是，姜某心中亦有一惑。从姜家堡遇袭烽火燃起，到太守大军抵达，其间不过半日。太守府距此尚有距离，不知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
耿鄙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却露出一副“天意如此”的神情，朗声道：“此乃天意，亦是那些匪寇气数已尽！本官近日正例行巡边，督察防务，恰好行至左近。闻听堡内杀声震天，烽烟示警，这才当机立断，挥师来援！哼，这群宵小，撞到本官刀锋之下，合该他们覆灭！”
姜善初目光闪烁，心中疑虑未消，但耿鄙言之凿凿，他无凭无据，更不能在此刻质疑上官。
“原来如此……真乃天意。经此一劫，姜家已无力再镇守此地……善初，愿代表姜氏一族，听从太守安排。”
这话语，几乎是交出了姜家百年来在本地超然的地位和自主权。耿鄙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沉吟片刻，道：“姜家世代忠良，于地方素有威望，虽遭此难，人才不可轻弃。这样吧，本郡太守府中，功曹一职，尚还空缺，职责参赞军务，协理机要。不知姜堡主……可愿屈就？”
功曹？姜善初心中苦涩更甚。
此职看似是郡守佐吏，地位不低，但“参赞军务”往往流于虚文，实权远不及掌管人事的“五官曹”或掌管兵马的“都尉”。
这分明是明升暗降，将他高高挂起，远离权力核心。
但他能拒绝吗？不能。如今的姜家，已无讨价还价的资本。
“全凭太守做主。”
耿鄙目光微转，看向一直静坐旁听，仿佛不存在的贾诩，语气颇为客气地问道：“文和，对此你有何高见？”
姜善初这才注意到那个年轻人，心中不由一惊。此人气度沉静，能在如此场合被耿鄙带在身边，甚至出言咨询，绝非等闲。
贾诩闻言起身，先是向耿鄙拱手，又对姜善初微微颔首道：“明府垂询，诩浅见，姜家此次虽遭大难，然根基犹存，族中子弟多有修习寒冰功法者，实乃凉州一股不可多得的助力。若就此星散，未免可惜，于朝廷，于凉州，皆是损失。”
他顿了顿，继续道：“诩以为，或可先行安置，再量才录用。”
“其一，可于汉阳郡城内，划拨宅邸，安置姜家老弱妇孺，使其得享安宁，姜堡主亦可于郡城静养，参赞军务，以示朝廷抚慰。”
“其二，姜家堡丁之中，精锐者可择优编入郡府兵，或派驻郡内各紧要关隘，以其寒冰功法之特长，协防地方，戴罪立功。”
“其三，姜家于此地经营百年，熟知地理民情，可遣部分族人，协助官府清点、安抚流民，重建秩序。”
他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此，既可安姜堡主之心，亦可化其力为官府所用，增强我凉州防务，稳固地方。可谓两全。”
耿鄙听得连连点头，贾诩这番安排，既彻底瓦解了姜家作为独立势力的根基，又将其残余力量消化吸收，为己所用，确实老辣。他看向姜善初：“姜堡主，以为文和此策如何？”
姜善初心中一片冰凉，安置老弱妇孺乃收买人心，将堡丁子弟充入郡守军，则是彻底分化了姜家残存的势力。
如此分割，姜家从此再无独立可能。
他喉头干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个叫“文和”的年轻人，试图将这张平淡无奇却令人心悸的脸刻在心里。
而他的目光又不经意间扫过贾诩身侧，一名身穿羌族服饰的小伙，那小伙感觉到他的目光，竟有些慌乱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贾诩当初在黄昭的铺子当账房先生的时候，并不抛头露面，唯一见过他两次的姜盛安已经死了，姜善初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姓贾的年轻人，便是覆灭姜家堡的罪魁祸首。
“先生谋划周全，太守安排妥当，善初……并无异议，谨遵太守之命。”
“好！”耿鄙抚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姜堡主果然是识大体、顾大局之人！既然如此，便依此办理。具体细则，稍后本官会派功曹掾史与堡主详商。姜堡主且先回去安抚族人，处理……善后事宜吧。”
“谢太守。”姜善初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出了大帐。
……………
远处的官道上，一辆青蓬马车向东而行，车厢里，华哥儿正拿着一枚野果逗弄火娃，小家伙上蹿下跳，发出“唧唧”的欢快叫声。
离开了烽烟弥漫的姜家堡地界，天地仿佛都开阔了几分。
黄昭放松地握着缰绳，任由拉车的驽马不紧不慢地小跑。
“元化兄，如今你得了那黑熊的熊魄精血，伤势尽复，功力似乎更胜往昔。那我费了老鼻子劲，从姜家宝库里顺出来的那枚金焰果，岂不是没了用武之地？这东西，咱们该怎么处置？”
车厢内，华哥儿将野果抛给火娃，看着它宝贝似的捧到一边啃食，这才缓声答道：“此等秉天地火灵之气而生的疗伤圣药，世间罕有。纵使我如今伤势已愈，其价值亦分毫未减。先妥善收着吧，有此灵药傍身，日后无论是你我，还是其他紧要之人，但凡尚有一口气在，或许都能凭它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命来。”
“有道理。”黄昭点点头，“等于是多了条命呗。”
就在这时，车厢内的光线似乎微微黯淡了一丝，一道身着羌族服饰、身形略显虚幻的倩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华哥儿对面的座位上。
阿依莫如今魂体修炼小有成就，只要不直接暴露在烈日下，就算是白天也能现身了。
“元化兄，正式引见一下，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羌族的小释比，阿依莫姑娘。“
华哥儿先是一怔，明白了来者是谁，他并未惊慌，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阿依莫的魂体拱手一礼：“阿依莫姑娘了！在下华旉，字元化，初次见面，有礼了。”
阿依莫歪着头，一双灵动的眸子打量着华哥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华先生何必客气？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了。只是你以前看不到我而已。说起来，你配药，晚上在灯下看医书，甚至夜里说梦话的样子，我可都瞧见过呢。”
“呃……”华哥儿闻言僵住，随即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尴尬，他干咳两声，苦笑道：“阿依莫姑娘……还请口下留情。每每想起这段时日，身边竟始终有一位姑娘在……在旁观察，华某这心里，实在是……有些难以自处。”
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阿依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同银铃摇响，驱散了车厢内的沉闷。
她飘到车窗边，望着外面不断后退的景物，语气带着几分感慨：“说起来，这好像是你们两个第二次一起跑路了吧？上次没跑出多远，就在林子里撞见了黄昭那个怪物堂哥，差点全军覆没。希望这次，咱们的运气能好一些，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呸呸呸！”车辕上的黄昭连啐几口，没好气地回头瞪了阿依莫一眼，“什么乌鸦嘴！我早就总结过了，上次我们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夜里走小路，阴气重，容易遇到‘鬼挡道’！这一次，咱们鸟枪换炮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通关路引，信心满满地说道：“看见没？正规手续！咱们这次就堂堂正正走官道，而且只在白天赶路，太阳一下山，立刻找客馆驿站投宿，绝不在荒郊野外过夜。我就不信了，这样还能出幺蛾子？保证一路顺风！”
“说起来，昭弟，前路漫漫，你心中可曾想好，我们具体要去往何处？总不能一直这般漫无目的地向东吧。”
黄昭甩了个响鞭，催动马匹加快了些许。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离开凉州地界再说。一直往东，穿过陇山，便是司隶校尉部辖下的右扶风了。那里靠近京畿，总比这凉州边陲要安稳些。”
说着，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西边来时路的方向。极目远眺，天际尽头，似乎还能看到一丝姜家堡上空升起的、如同伤痕般的淡淡黑烟。
汉阳郡……，曹丕称帝之后，为避先汉名讳，改名天水郡。而天水姜家……在未来则会迎来一位智勇双全、名震天下的‘麒麟子’。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渭水之滨。
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车马辚辚，人流如织。
一支约百人、风尘仆仆的队伍正在排队等候通关。
队伍中既有身着南阳军服色的兵卒，也有些许江湖客打扮的扈从，气氛肃杀，与周围寻常商旅格格不入。
队伍中部，一辆颇为宽大的马车在护卫簇拥下摇摇晃晃。
车厢密闭，却隐隐传出女子压抑的娇喘与男子粗重的呼吸声。
木制的车轮仿佛不堪其扰，发出有节奏的吱呀轻响。
良久，随着车厢内传出一声满足而又带着疲惫的男性叹息，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
车帘“唰”地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掀开，黄睿探出头来，额角还带着一丝汗渍，脸上挂着酒色过度的虚浮。
他眯着眼，不耐烦地朝外张望，随即扯着嗓子大喊：
“忠哥！到哪了？这破路颠死个人！”
蹄声嘚嘚，黄忠策马从队伍前侧缓步而来。
他目光扫过黄睿那副形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过了前面那座渭桥，便是京兆尹地界，算到长安了。”
黄睿“哦”了一声，他身后，一个女子用凌乱的衣衫勉强遮住雪白的胸脯，直起身来。
她云鬓散乱，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潮，竟是阿依莫的贴身婢女小兰，此刻她眉眼间已全无昔日的青涩与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妩媚与风尘。
她怯生生地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马背上英武冷峻的黄忠，又立刻低下头去。
黄睿没注意到身后女人的小动作，只顾着自己抱怨，他摸了摸自己的断臂，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这趟凉州之行，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晋叔死了，折了不少人手，挣的那点军功，还不够抵罪的！回去见了宗老，怕是要被那几个老家伙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忠哥，你本事大，到时候……可得帮兄弟多扛着点啊！”
黄忠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用马镫轻轻一踢马腹，催马向前而去。
黄睿冲着黄忠的背影无声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神气什么”，随即缩回车厢将女人再次扑倒。
东行的，西归的，求生的，逐利的，复仇的，避祸的……命运在这条古老的渭桥之上交织，又奔向各自未知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