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一日,郭妡召集三百二十名宫女约法三章。
“第一,陛下和娘娘隆恩,放尔等出宫,因知大家无家可归,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为大家寻个好归处,一千一百名将士都是单身汉,你们只能在其中挑选,不得打其他公卿勋贵的主意,否则就是违抗圣命。
第二,若明日相看时有中意的人选,便直接报予尚宫、尚仪二局,宫中自会以你们的意思为先,在半月之内安排你们与中意的人选再次见面,若男方也有意,则会替你二人记录在册,赐予婚书。
第三,若明日的将士中并无你们中意人选,且还愿出宫的,也可放出宫去,宫中将赐给五贯钱,往后你们可靠自己的双手,在外头拼出一片立足之地。至于不愿出宫也没中意人选的,可待下一次或者放弃出宫,都没关系。
以上,你们可明白了?”
天上下着鹅毛似的雪,南风未至,天依旧寒冷。
郭妡站在掖庭宫前广场的城垛上,底下三百多人排成十来列。
她声音洪亮,还有不少内侍一遍一遍重复宣讲。
底下三百多人,齐声称“是”。
即便天寒地冻,大多数的人依旧是心热的。
她们都是一群普通宫女。
有的幼时就在宫中,有的豆蔻年华被征入禁宫,不知多少年未见过外头的世界。
在宫中的女人,甚少有貌丑的。
可一入深宫,这如花容颜只在黑夜里盛放,又在黎明前凋零。
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日复一日,人复一人。
甚至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连绽放的机会都等不到。
若有机会出去瞧一瞧,何不去呢?
散去时,三十来岁的宫女低低叹道:“这几十年来,来来去去的掖庭令,唯有这一个做人事呐。”
她在宫中十多年的旧友,也在这一批人选里,二人相约出宫。
回首瞧一眼城垛上不避风雪的女子,才十几岁呢。
轻轻笑一笑,亦是低声感叹:“或许,这世上只有女人才会怜悯女人吧。她来宫中不久,却教了我们不少谋生的手段,不论明日找不找得到一个合意的,我们出宫后应当都能活下去。”
“可不是么。”
两人对视浅笑,相伴走回住所。
今日,她们这三百多人都不必上职,只需准备自己的衣裳、妆容和才艺,明日都做最亮眼的那一个。
在宫中十多年,她们从未被允许成为最亮眼的那一个。
日升月落,上元节那日。
天还未亮,北苑花灯提前点燃。
十多个场地也准备就位。
掖庭局、六尚、十六卫和九寺五监相关机构都有派人来维持秩序,协助办好这场盛会。
总调度名义上是高皇后,副职是郑贵妃,实际全都归郭妡管。
每个场地,都为宫中娘娘和来观礼的贵人们设了暖帐。
男女双方选手以特制鱼符辨认身份,男子用蓝底,女子用红底,上书各自姓氏和编号。
那鱼符做得极大,足以一眼看清上书字符。
整个北苑,最热闹的要数校场。
都是当兵的,最擅长的自然就是行军打仗有关的东西。
无论是骑射比试,还是雪中的马球赛,都是热火朝天的。
待见到这一圈围了不少宫女后,场中的儿郎们越发来劲。
甚至有心机颇深的,跑着马便将衣裳脱了,状似不经意展露那一身腱子肉。
看得好些年轻的宫女们面红耳赤。
郭妡这会儿陪高皇后在暖帐里,透过卷起的毡布,瞧着这份热闹。
就连崇安公主都瞧得眼热,“啧,我大弘还有这么多好儿郎呢。”
她声音低,凑在郭妡耳边,以为高皇后听不见呢。
却被徐徐一瞥。
郭妡无奈摇头,真想求她做个人。
没多久,皇帝来了,郑贵妃闻着味儿也挤进皇后的暖帐。
郭妡便起身给她腾地方。
往帐外走时,敏锐察觉到皇帝瞥自己那一眼,带着些难以分辨的含义。
有危险呐,她心底微微“咯噔”一声,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事。
今日的雪比昨日小一些。
雪光映着天光,花灯里的烛火已经散不出光芒。
但看花灯猜灯谜的人依旧不少。
十六卫有不少落魄贵族子弟,这些人和那些大老粗比武没优势,卖弄风雅却是强项。
毕竟世上人的口味,向来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这边也围着四十来个宫女呢。
但里头有位鹤立鸡群的,叫郭妡直皱眉,更让人恼火的是,他手中抓着七八条花笺。
这些花笺是写灯谜用的,猜中才能摘下来。
不在名单里的人,不能明媒正娶一个宫女的人,瞎出什么风头呢?
这般捣乱,旁人还要不要相亲?
郭妡招来路过的两名内侍,“将贺兰将军叫出来。”
贺兰仕晖似听力极佳。
她话音才落,就见他回身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郭妡挑眉,这能力是高手的标配?
那么那日……
呵,听见便听见吧,反正不是她讲的。
而他这么长时间都未找麻烦,说明也不介意。
正巧这两个内侍,碍于他甚至不需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威名,根本不敢招惹他,正畏畏缩缩,满脸难色。
郭妡干脆迎着他的目光招了下手。
总归,她能借许多人的势,多半不会因为职责所在的维持秩序,而挨他一顿打。
瞧见她手势的贺兰仕晖微微仰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面无表情看着这个想对他召之即来的女子。
不大爱动的脑子,难得转了下,是赵王给她这样大的底气?
可她知不知道,他并不需要买赵王的账?
贺兰仕晖沉默看了几眼,将花笺塞到麾下校尉衣裳里。
“多沐浴。”
那校尉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衣襟,另一只手还在衣裳里掏。
见他要走,跟前顿失遮挡,慌忙再挠几下,紧紧按住那堆花笺。
只道:“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再挡一挡,马上好。”
贺兰仕晖眼底也没有不耐,当真再站了一会儿。
等校尉挠完,整理好衣裳,再整理好笑容,重新风度翩翩地打开下一张灯谜。
他才提步走出挂满花灯的步道,朝郭妡而去。
贺兰仕晖的个子和块头,即便站在一米来远的地方,压迫感也十足。
他思考了一下两人的官爵谁高谁低。
似乎自己的高一点。
但郭妡不动,他便只好先动,拱手道:“郭乡君唤我何事?”
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瞬间,依旧有不能直视的感觉。
他直接移开,落在她云头履的翘角上。
郭妡道:“听说贺兰将军的亡妻是汝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
这话头,贺兰仕晖不大听得出来她想说什么。
但那段过往,他并不想提。
他和她寥寥数面,更没熟到可以谈论这些家长里短。
这女子着实冒昧,一举一动都透着邪气,不像好人。
若她叫他并无紧要的事,他不愿浪费时间。
所以转身便要走。
身后,郭妡不疾不徐的声音传入耳中。
“将军出身累世簪缨之家,又有煊赫战功在身,想必是被寄予厚望之人,侯府为将军挑选的继妻人选也多半出自高门显贵。妾身想告知将军,今日这些宫人,都是苦命之人,将军若没有力排众议娶为妻室的勇气和能力,还是不要与那些出身寒微的将士争夺这点机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