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把策划案卷成的纸筒在刘闯肩上敲的那一下,不重,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三个人僵直的身体。
“通过了。”
这三个字从沈铭嘴里说出来,轻描淡写,像是在说“天晴了”一样。
刘闯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跟着沈铭往楼下走,脚步都是飘的,踩在水泥地上,感觉像踩着一团棉花。他侧过头,用气音对旁边的周凯说:“小周,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凯没理他。他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前面那个高大的背影。他的大脑,那台平日里以精密逻辑和风险评估为傲的中央处理器,此刻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系统崩溃和强制重启。孙镇长,那个能在全镇干部大会上,花半个小时论证更换一个型号的垃圾桶可能引发的十几种连锁风险的孙镇长,竟然会批准一个用七天时间、花五十万去办一场前所未闻的“土豆节”的方案?
这不符合任何他学过的行政管理学原理,也不符合任何他所知的官场生存法则。如果说沈铭之前的行为,比如硬刚采砂场,还能被勉强归类为“愣头青的匹夫之勇”,那这次说服孙镇长,则完全超出了周凯的认知范畴。
这已经不是勇气的问题了。这是一种……魔法。
李红跟在最后面,她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沈铭的背影。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们的脚步而一盏盏亮起,光线追逐着他,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亲眼见证一个传说的开端。
回到扶贫办,压抑的空气被彻底驱散。刘闯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端起自己那个泡了一天、茶叶都已发白的搪瓷缸子,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半辈子的憋屈都吐出去。
“主任,”他看着那台老旧的黑色电话机,脸上是混杂着敬畏和好奇的神情,“您……您在县台真有关系啊?”
在他看来,能一个电话就让电视台的人松口,这关系起码也得是副台长级别的。
沈铭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拿起听筒,又拨了一个号码。这次是拨给周凯的。
“周凯,你那份方案,不是给孙镇长看的了,”沈铭的声音在亢奋起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冷静,“现在,是写给全县人民看的。县电视台的苏记者,眼光可比孙镇长挑剔多了。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活动,都要能让她眼前一亮。我要的不是一份工作计划,是一份能让人看了就想立刻冲来我们青云镇的邀请函。”
周凯猛地站了起来,像个被将军点到名字的士兵。他扶正了眼镜,镜片后那双总是带着审慎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名为“创作欲”的火焰。“主任,您放心!我就是今晚不睡觉,也一定给您弄出一份最牛的方案来!”
他抓起桌上的纸笔,坐回自己的位置,整个人趴在桌上,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不行,‘土豆王评选’太土了……得叫‘青云薯王争霸赛’,要有奖杯,要披红挂彩……‘大胃王挑战’?俗!叫‘舌尖上的土豆极限挑战’,得有计时器,有现场直播……还得有适合拍照打卡的地方,土豆雕塑太难了,但我们可以用土豆堆一个巨大的爱心,旁边立个牌子,写上‘你吃下的每一口,都是对红星村的爱’……”
刘闯和李红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那个平日里说话总要引经据典、写份报告都得字斟句酌的周凯,此刻像个疯魔的艺术家,在纸上疯狂涂画,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同事。
沈铭笑了笑,没打扰他。他知道,周凯这根弦,被彻底拨动了。
他的目光转向李红:“李红,宣传文案。记住,我们不是在卖惨,我们是在讲一个热血的故事。口号要响亮,比如‘一颗土豆的逆袭,一个乡镇的奇迹’。故事要有画面感,比如那个‘七十二小时土豆救援记’,就要写得像电影预告片一样,有悬念,有温情,有高潮。”
李红用力点头,她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郑重地翻开第一页,在上面写下了“青云镇首届土豆美食节宣传方案”几个字,字迹清秀而有力。
“刘哥,”沈铭最后看向刘闯,“后勤总动员,就看你的了。你人头熟,面子广,镇上大小饭店的老板,学校的校长,都得你去跑。记住,这次不是去求人,是去给他们送机会。美食节办好了,他们饭店能出名,学生参加志愿者活动,履历上也是光彩的一笔。把姿态放高,我们是主场。”
刘闯一拍胸脯,那张因为连日奔波而显得憔悴的脸上,重新焕发了神采:“主任,您就瞧好吧!我老刘在镇上混了二十年,这点事要是办不好,我自个儿去孙镇长那请罪!”
看着三个下属像上了发条一样各就各位,整个办公室里充满了键盘敲击声、电话沟通声和纸笔摩擦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业氛围在此地升腾。沈铭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他知道,苏淮的出现,是这场豪赌中最大的一个变量。他并不认识什么副台长,他只是在模拟器里,看到了那个唯一能通向hE结局的选项——找到苏淮。
模拟器显示,苏淮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记者。她厌倦了报道那些千篇一律的会议和领导视察,对真正有新闻性、有故事性、有温度的基层故事,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采砂场事件,让她看到了沈铭身上的那种“破坏性”;而这次的土豆节,则让她看到了沈铭身上的“创造性”。
这种人,用常规的行政命令或者人情关系去打动她,效果甚微。唯一能让她动心的,就是故事本身。
……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的清河县电视台。
新闻中心的大办公室里,键盘声此起彼伏,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苏淮挂掉电话,嘴角还挂着一丝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她端起桌上的咖啡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苏姐,捡到钱了?笑得这么开心。”一个刚进台里的实习生端着文件路过,好奇地问了一句。
“比捡到钱还开心,”苏淮抿了一口咖啡,目光却依旧望着窗外,“我发现了一个宝藏。”
“宝藏?”实习生更迷惑了。
苏淮转过身,靠在窗沿上,看着实习生:“小王,你觉得什么样的新闻,才算好新闻?”
实习生想了想,认真地回答:“真实、客观,能反映社会问题,引起大家思考的?”
“没错,这是教科书答案。”苏淮点了点头,“但对我们记者来说,还有一种,叫‘有嚼头’的新闻。它得像个故事,有起因,有发展,有冲突,有高潮,还得有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局。这样的新闻,观众才爱看。”
她顿了顿,眼神里闪着光:“我刚接了个电话,青云镇,一个乡镇干部,为了解决几万斤土豆的销路,准备花五十万,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办个‘土豆美食节’。”
实习生愣住了:“土豆……美食节?这……这不是胡闹吗?一个星期怎么可能?”
“是吧?你第一反应也是胡闹。”苏淮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可就是这种听起来不可能的事,一旦做成了,才最有新闻价值。我查了一下,打电话这人叫沈铭,就是上次把青云镇非法采砂场捅出来的那个刺头。你看,人物都立起来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总能搞出新花样的基层干部。”
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一边是村民对着滞销土豆的愁容和即将腐烂的倒计时,一边是镇政府里干部们热火朝天的筹备。一边是外界的质疑和嘲笑,一边是他们破釜沉舟的决心。最后,在美食节开幕那天,人山人海,土豆被抢购一空,村民们笑了,干部们也笑了……这故事,多漂亮。”
实习生听得张大了嘴,他感觉苏淮说的不是一个新闻,而是一部电影。
苏淮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沈铭。主题:青云镇首届土豆美食节策划案(初稿)。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开邮件。当她看到策划案里那些“青云薯王争霸赛”、“舌尖上的土豆极限挑战”、“土豆爱心墙打卡点”之类的名目时,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家伙……还真是个天才。”
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新闻中心主任的号码。
“主任,我苏淮。我这有个选题,想跟您聊聊……对,一个乡镇活动……不不不,您先听我说完,这个活动,有点意思……”
五分钟后,苏淮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拿起手机,找到了沈铭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
办公室里,沈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一看,是一条短信。
“方案收到了,很有趣。我已经说服我们主任,他虽然觉得你们疯了,但也同意派一个报道组过去。我亲自带队。沈铭,别把事办砸了,不然我可没法交差。三天后,我们到青云镇。”
发信人:苏淮。
沈铭把手机放回口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转过身,看着办公室里那三个已经完全投入、甚至有些疯魔的下属。
周凯还在为某个游戏的名字和规则跟自己较劲;李红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各种煽情的口号;刘闯的电话就没停过,嗓子都有些哑了。
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将整栋政府小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这场史无前例的豪赌,已经不仅仅是在孙镇长面前立下的军令状了。随着苏淮这条短信的到来,赌桌被搬到了全县人民的面前。
而他,沈铭,就是那个把整个青云镇的未来都押上去的庄家。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张熟悉的脸探了进来,是王科员。他本想看看扶贫办这几个“倒霉蛋”是不是还在愁眉苦脸,却看到了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他脸上的幸灾乐祸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困惑和震惊。
他看见了站在窗边的沈铭,也看见了沈铭脸上那平静得有些可怕的表情。王科员的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他觉得,有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