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沉闷而粘稠。
赵老四那句“我听你的”,像是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便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希望和绝望,这两座大山在他心里反复倾轧,已经把他碾得不成样子。
沈铭没有给他太多沉沦的时间。
“赵哥,账本给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老四身体一颤,像是被惊醒了,机械地抬起手,将那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递了过去。
沈铭接过账本,入手温热,带着赵老四的体温和汗意。他小心地剥开层层塑料,露出了那个深蓝色的封皮,上面“工作笔记”四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纸张和廉价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每一行字,都是黑五帝国的一块基石,也是套在王副局长脖子上的一根绳索。
“这东西是原本,不能寄。”沈铭将账本合上,重新递回到赵老四面前,“这是你的护身符,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离身。”
赵老四茫然地接过,下意识地又往怀里揣了揣,那动作像是生怕它长了翅膀飞走。
“那……那我们寄什么?”
“复印件。”沈铭走到桌边,将那个备份了视频的U盘拿在手里,“视频的U盘,加上账本的复印件。真假掺半,虚实结合。既能让记者相信我们手里有猛料,又不至于把我们的底牌全部亮出去。”
赵老四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他完全跟不上沈铭的思路,只能下意识地提出问题:“复印?这都几点了,上哪儿复印去?”
青云镇不是大城市,那些开在政府单位旁的文印店,早就关门了。
“总有办法的。”沈铭穿上外套,“你在这里等着,锁好门,谁叫也别开。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赵老四“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写满了惊恐,“不行!太危险了!外面……外面说不定就有人盯着!”
“放心,我有数。”沈铭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沉稳的力道,让赵老四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你把账本再包好,贴身放着。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没再给赵老四说话的机会,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房门“咔哒”一声锁上,屋里只剩下赵老四一个人。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账本,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
午夜的青云镇,像一座被遗弃的空城。
白日里喧闹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湿冷的雾气里,投下几圈昏黄而寂寥的光晕。冷风穿过巷道,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飞舞。
沈铭走在街上,没有走灯火通明的主路,而是选择了一条条漆黑的小巷。
他像一只融入夜色的猎豹,脚步轻盈而迅速,凭借着系统奖励的体魄和远超常人的感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辆神秘的黑色轿车,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还在暗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镇上最大的几家文印店都集中在镇政府附近,此刻自然是铁将军把门。沈铭的目标,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家小店。
那家店他有印象,店面不大,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住在店后面的隔间里。这种夫妻店,只要给足了钱,半夜被叫起来做生意也不是不可能。
穿过两条街,绕过一个垃圾回收站,那家熟悉的“宏图文印”招牌出现在眼前。卷帘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
沈铭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才走上前,屈起指节,在冰冷的卷帘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死寂的街道上,传出很远。
里面毫无动静。
沈铭耐着性子,又敲了三下,力道稍稍加重了一些。
几秒钟后,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咒骂。
“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啊!”
卷帘门被“哗啦”一声拉起一角,一个睡眼惺忪、头发乱得像鸡窝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一脸的不耐烦。
“复印东西。”沈铭言简意赅。
“复印?”老板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明天再来!关门了!”
说着就要把门放下。
沈铭没有废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红色的钞票,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急用,双倍价钱。”
老板看到那两张票子,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瞌睡醒了一半。他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沈-铭那一米八五的身板和不像善茬的表情,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将卷帘门完全拉了上去。
“进来吧,就你一个啊,要复印什么?”
“还有一个朋友马上到。”沈铭走进店里,一股墨水和纸张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你先开机器。”
他给赵老四发了条短信,让他立刻过来。
不到十分钟,赵老四就一路小跑着赶到了。他跑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看到沈铭和亮着灯的复印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跑了一趟。
“老板,麻烦回避一下。”沈铭对店主说。
“嘿,我开店还能不看……”
沈铭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了复印机上。
“我们印的东西,有点私人。”
老板看着那张钞票,嘿嘿一笑,麻利地收进口袋里,转身就进了里屋的卧室,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行,你们自己弄,弄好了叫我结账。”
店里只剩下沈铭和赵老四。
复印机预热的嗡嗡声,在这一刻听起来像是警笛长鸣。
赵老四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账本。沈铭接过,一页一页地放在玻璃板上。
“咔嚓……嗡……”
每一次闪光,都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两人紧张的脸。每一次机器的转动,都像是命运的齿轮,在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们复印了两份,一份用来邮寄,一份沈铭自己留底。
做完这一切,沈铭将原件和一份复印件交给赵老四,自己收好另一份。结完账,两人迅速离开了文印店,再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回到旅馆,气氛比刚才更加凝重。
桌子上,摊着一份刚刚复印好的账本,和一个黑色的U盘。这两样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赵哥,你来写个信封。”沈铭从旅馆的抽屉里找出一个标准的牛皮纸信封和一张信纸。
“我……我写?”赵老四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那字跟狗爬似的,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就是要你的字。”沈铭看着他,“我的字,单位里人人都认得。你的字,没人认识。这样最安全。”
赵老四这才恍然大悟,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光是一个“收”字,就写了半天。
“收件人,林晚晴。地址,南江市电视台《焦点追踪》栏目组。”沈铭一字一句地念着。
写完信封,沈铭又让他拿过那张信纸。
“内容怎么写?”赵老四问。
沈铭想了想,说道:“什么都不用写,就写八个字。”
“哪八个字?”
“为民除害,静候佳音。”
这八个字,嚣张,自信,又充满了神秘感。它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却给收件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和调查的动力。
赵老四一笔一划地将这八个字写在信纸上,写完之后,他看着那张纸,仿佛看到的不是字,而是一道催命符。
沈铭将U盘用胶带牢牢地粘在信纸背面,然后将信纸和那份复印的账本一起,小心地折好,塞进了牛皮纸信封,用胶水封死了口。
一个足以在清河县引发官场地震的“炸药包”,就这么完成了。
“现在,去寄快递。”沈铭拿起信封。
“现在?”赵老四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是墨黑一片。
“对,现在。”沈铭的语气不容置疑,“镇东头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物流中转站,我们去那里。”
两人再次出门。
这一次,赵老四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事已至此,恐惧已经变得麻木,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物流中转站灯火通明,巨大的货车不时进出,工人们在忙碌地分拣着货物。这里的喧嚣,与小镇的死寂,仿佛是两个世界。
沈铭找了个最普通的快递公司,填写单子。
寄件人姓名,他顿了顿,在上面写下了两个字——“青天”。
寄件人地址,他随手编了一个清河县下属的、最偏远的山村。
电话,则留了一个早就停机不用的号码。
整个过程,他神色自若,就像一个普通的、在半夜给亲戚寄特产的生意人。
工作人员接过信封,熟练地扫码、贴单,将它扔进了一个装满了文件的巨大塑料筐里。
“好了,明天下午到市里。”
沈铭付了钱,拿了底单,拉着还有些发愣的赵老四,转身走出了中转站。
当他们再次回到旅馆房间时,东方已现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已经下了注。
筹码,是他们两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那个被他们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快递,正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被装上那辆开往南江市的货车。
赵老四一屁股瘫坐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沈铭则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天快亮了。
这一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黎明,带来的究竟是新生,还是最后的审判。
就在这时,楼下空旷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由远及近的引擎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铭的心,猛地一紧。
他低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没有开车灯,正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旅馆对面的街角阴影里。
正是他从孙镇长家出来时,看到的那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