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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句问话,像两根细细的钢针,扎在寂静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三十年积郁的重量,和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对答案的恐惧。
苏晨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此刻任何轻率的承诺,都可能成为压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是迎着林晓君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郑重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林晓君眼中的戒备与怀疑并没有因此消散,但那紧绷的、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一般的身体,却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侧过身,将通往屋内的那条昏暗的通道让了出来。
“进来吧。”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外面……人多眼杂。”
苏晨迈步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像是跨过了一条时间的分割线。门外的阳光、风声、巷子里的生活气息,被瞬间隔绝。一股阴冷、沉滞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旧家具的木头味、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以及一股尘封已久的、属于悲伤的味道。
客厅不大,光线晦暗。厚重的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漏进几缕,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屋里的陈设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模样,一台老旧的熊猫牌电视机上盖着一块绣花的白布,一套深色的木质沙发已经磨得油光发亮,扶手上还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却又透着一股无人打理的死气。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灵堂,主人日复一日地清扫,却只是为了维持悲伤最初的模样。
那位老妇人,林永年的妻子,王秀兰,正扶着墙壁,浑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没有说话,但苏晨能从她身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绝望咒缚”中,感受到强烈的审视与抗拒。她允许他进来,并非出于信任,而是因为女儿那三十年来第一次的坚持。
“妈,您坐。”林晓君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后,她转身看着苏晨,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你也坐吧。”
苏晨坐了下来,沙发的海绵已经失去了弹性,坐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凹陷。他将身体坐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一个最标准、最无害的姿态。
林晓君没有坐,她走到屋子角落的一个热水瓶旁,倒了一杯水,放在苏晨面前的茶几上。茶几是玻璃的,下面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正是苏晨在门缝里瞥见的那张。
“喝水吧。”她说完,便在母亲身边坐下,双手交握放在腿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那声音不紧不慢,像是为这凝固了三十年的时光,一下一下地数着拍子。
苏晨没有碰那杯水。他知道,这杯水是一个试探,也是一道防线。他必须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阿姨,晓君姐。”他打破了沉默,目光先是落在老妇人身上,然后转向林晓君,“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全部,因为很多事情,我自己也还在查。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母女俩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脸上。
“我之所以会查到‘防汛-07’项目,查到林工,是因为我自己的父亲。”苏晨的声音很平缓,“三十年前,我父亲也是市里的一名干部。就在林工失踪后不久,他被人构陷,落马入狱。”
“轰!”
这个信息,比之前门外那番话的冲击力更大。林晓君的身体猛地前倾,王秀兰那枯井般的眼睛里,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震惊。
“你父亲……”林晓君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父亲的案子,和林工的失踪,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同一个项目。”苏晨没有说得太细,但他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我查阅过当年的批文,那份文件上,残留着非常强烈的‘恐惧’和‘掩盖’的气息。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工程项目,它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足以让一个总工程师人间蒸发、让一个前途光明的干部身败名裂的秘密。”
他没有用“气运”这个词,而是换成了更易于理解的“气息”。但在系统视野里,他看到随着自己这番话,林晓君和王秀兰头顶那灰黑色的“绝望咒缚”,正在被一种名为“共鸣”的力量快速稀释。
原来,她们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们一样,背负着相似的命运。这种认知,让那长达三十年的孤独与隔绝,出现了一道裂缝。
“你……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王秀兰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属于活人的力气,“三十年了,什么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来拍着胸脯保证的,来表示同情的,最后呢?最后还不是让我们别再闹了,说我们影响稳定!”
说到最后,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
林晓君连忙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眼圈又红了。她抬起头,看着苏晨,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更深的探寻。
苏晨没有辩解。他只是静静地承受着老人的质问,直到她情绪稍稍平复。
“阿姨,您说得对。”他诚恳地说道,“我给不了你们任何保证。信任不是靠嘴说的。我今天来,也不是来要求你们相信我,只是想来寻找一点线索。任何一点,关于林工失踪前后的,任何异常的细节。”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全家福上,照片里,林永年戴着黑框眼镜,笑得温和而儒雅。
“晓君姐,你刚才说,你父亲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想知道,在你记忆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林晓君记忆的阀门。
她脸上的防备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混杂着骄傲与悲伤的神情。
“我爸……”她垂下眼帘,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他是个很无趣的人。刻板,固执,不爱说话。我小时候,院里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带着去公园,去游乐场,我爸只会带我去工地,或者去书店。”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他对我妈很好,但从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他对自己要求很高,对别人也一样。他设计的图纸,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他带的工程,一粒沙子都不许偷工减料。我们家,从来没收过别人送的任何东西。因为这个,很多人在背后都说他是不近人情的‘林老怪’。”
“但他失踪前那段时间……”林晓君的声音低了下去,眉头紧锁,“他变得很不一样。”
苏晨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怎么不一样?”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在书房里抽烟。有时候会一个人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问他,他总说没事,是工作累了。”林晓君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还……还变得很爱发脾气。有一次,我妈给他炖了汤,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碰翻了碗,把手烫得通红,他却冲我妈大吼,让她别烦他。”
“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妈发火。”
旁边的王秀兰听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他还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林晓君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困惑,“失踪前大概半个月,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把我拉到书房,反复叮嘱我,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读书,要相信科学,不要相信任何人嘴上的承诺,要相信白纸黑字的东西。”
“然后,他从书柜最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交给我。他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让我替他好好保管,谁都不能给。如果……如果他有什么万一,就让我把盒子……扔到江里去。”
苏晨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那个盒子呢?”
林晓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他失踪的第二天,单位的人就来了。说是来慰问,却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个铁盒子,还有我爸书房里所有的图纸、笔记,全都被他们以‘保密资料’的名义收走了。再也没还回来过。”
果然如此。幕后黑手行事滴水不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死寂。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似乎又被这残酷的现实浇灭了。王秀兰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那好不容易稀薄了一些的“绝望咒缚”,似乎又有重新凝聚的趋势。
苏晨知道,他必须再加一把火。
“晓君姐,除了那个铁盒子,林工……还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看起来像是随手记录的……”
“随手记录的?”林晓君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
她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快步走进了里屋。片刻之后,她捧着一个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因为年代久远,封皮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黄色的纸板。
“这是我爸的日记本。”林晓君将本子递到苏晨面前,双手微微颤抖,“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从不写工作上的事,只记一些生活琐事,或者读书心得。当时来收东西的人,翻了翻,觉得没用,就留下了。”
“我爸失踪后,我和我妈把这本日记翻了无数遍,希望能从里面找到线索,但什么都没发现。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晨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这本日记。
日记本很沉,承载着一个家庭三十年的等待。
他没有立刻翻开。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封皮。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日记本的瞬间,一股微弱但极其特殊的气运波动,传递了过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不安”、“恐惧”与“隐喻”的复杂气运,被巧妙地隐藏在日常琐事的记录之下。
【叮!检测到附着‘信息加密’言灵的物品!】
【解析中……该物品的作者在记录时,使用了强烈的自我暗示与精神壁垒,将关键信息用隐喻的方式进行了加密处理。】
苏晨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对既期盼又恐惧的母女,沉声说道:
“也许,线索就在这里面。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解读方式。”
他缓缓地,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