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阁内一时暖意融融,笑语微醺,恰似窗外温煦的秋光。
便在这时,珠帘轻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谧。
众人抬眼,只见大宫女燕回步履匆匆而入,面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惶急。
她先是对着慕卿璃、齐毓和小皇孙依次福身行礼,礼数周全却难掩匆忙,随即快步走到慕卿璃身侧,俯身贴耳:
“主子,刚得的消息……静慈庵那边……宋昭华,殁了!”
慕卿璃眸光骤然一凛,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瞬间绷紧。
以宋昭华那般坚韧阴戾的心性,怎会如此轻易就悄无声息地殒命?
更何况,这还是瑄儿亲自为她求来的恩旨,这“恩典”还未凉透,人却先没了。
齐毓的目光始终落在慕卿璃脸上,见她面色一寸寸沉凝如冰,已了然于心。
他并未迂回: “不必忧心瑄儿。他非无知稚童,我教他的是格物致知,是于纷乱中明辨真相。此事,交由他自己去查。旁人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他自己亲手拂开迷雾,触碰到的事实更有分量。”
慕卿璃微微颔首。
齐毓所言在理。
纵使瑄儿与她亲厚无间,但涉及生母之死,任何来自她口中的解释都可能变成苍白的掩饰——毕竟宋昭华生前最讨厌的人便是她。
消除隔阂与怀疑最好的方式,就是将探寻真相的权力交还给他本人。
她更深信,由齐毓一手教导出的孩子,心性、智谋绝不会令人失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原有的节奏。
齐毓起身,牵起瑄儿准备离开。
望着那一高一矮、相携而去的背影,慕卿璃心头蓦地掠过一丝寒意,脱口叮嘱:
“师兄,务必谨防……有心之人借题发挥。”
齐毓脚步未停,只是侧首颔首,眼底掠过一丝锐利如刃的光芒:
“放心。齐家弟子,从不是任何人手中的棋子。谁也休想利用此事兴风作浪。”
待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光影深处,慕卿璃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只余下冰冷的狠戾。
瑄儿去查,是因身为人子,需尽孝道,求一个明白。
而她,必须去查清这些魑魅魍魉, 那女人生前恨她入骨,举世皆知。
而宋昭华被废,她却成为了萧凛心尖尖上的人……
这哪里是谋害宋昭华?
这分明是借她的尸身,做一出绝佳的戏,那锋利的刀刃,最终要精准地刺向她慕卿璃的心口!
皇后得知小瑄儿竟去了杜锦欣处,即刻遣锦夕前去将人接回。
然而锦夕终究扑了个空。
再细打听,才知齐毓早已带着小瑄儿出了宫。
直至宫门将落钥时,齐毓方携小瑄儿归来。
皇后见到小瑄儿时,他双眼通红,睫羽犹湿,显然是痛哭过一场。
更令她心下一沉的是,往日那个活泼知礼的孙儿此刻周身笼着一层寒意,那张尚存稚气的小脸上,竟透出与太子萧凛如出一辙的冷峻与厉色。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不解,抬眼看向锦夕,锦夕亦微微摇头。
她按下心绪,柔声唤道:“瑄儿,今日出宫,是去了何处?”
小瑄儿抬眼,赤红的眼眶里凝着不符合年龄的清醒:
“孙儿去为娘亲上香。”
皇后神色一滞,未料到他已知晓宋昭华之死。
皇后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还是落在他微颤的肩上,声音放得极柔,却字字藏着机锋:
“瑄儿,到皇祖母这儿来。哀家知道你心里苦,这深宫里头,真心疼你的能有几个?你娘亲去得不明不白,皇祖母这心里……也如同刀绞一般。”
她仔细观察着瑄儿的神色,语气愈发沉痛:
“你放心,皇祖母执掌凤印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这种阴毒手段。
不论害你娘亲的是谁,任凭她如今多么风光,背后有谁撑腰,就算是东宫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物……只要哀家还在一日,就定要还你一个公道!”
这话已然将嫌疑直指慕卿璃,甚至暗示其太子妃的身份与未来的后位就是行凶的底气。
然而,瑄儿缓缓抬起头,赤红的眼眶里没有皇后预想中的悲愤与盲目,反而是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
他轻轻退开半步,避开了皇后的怀抱,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皇祖母!”
他唤道,语调平静得令人心惊,“您为何如此笃定……娘亲是被人所害?”
皇后一怔,还未开口,便听瑄儿继续道,逻辑分明得不像个孩子:
“娘亲幽居静慈庵,远离纷争,于任何人都再无威胁。此时取她性命,除了徒增风险,还能有何益处?”
他目光澄澈,却似能洞穿人心:
“除非,她的死本身……就是一件工具。用来刺痛孙儿,让孙儿将这丧母之痛,转化为对某一个人的恨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在皇后心上:
“而在这宫里,最不愿见到孙儿与小师叔亲近的,会是谁呢?”
皇后脸上的悲悯彻底僵住,保养得宜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她强笑道:“瑄儿……你、你怎会如此想?这些话,是谁教你……”
“无人教孙儿。”
瑄儿打断她,目光如淬了寒冰的琉璃。
“是事实教孙儿。娘亲生前,皇祖母从未对她有过半分垂怜。如今她身死,皇祖母却突然如此愤慨,急于为她‘主持公道’……”
这未尽之话,更让皇后感到心惊。
他再次后退,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疏离而决绝:
“孙儿感念皇祖母抚育之恩。但娘亲之死的真相,孙儿会自己去查。若真是为人所害,孙儿定会亲手揪出元凶,而不是……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刀,去指向不该指向的人。”
他抬起眼,最后看了皇后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悲痛,有失望,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孙儿告退,皇祖母保重凤体,不必为此事过度劳心。毕竟,您确实……从未喜欢过她。”
说完,他转身离去,小小的背影挺直如松,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沉重。
皇后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慈爱彻底碎裂,化为一片阴沉的怒霭。
她猛地一挥袖,将手边一盏温茶狠狠扫落在地!
“好……好得很!”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哀家真是养了个好孙儿!心思缜密,六亲不认!”
锦夕慌忙上前:“娘娘息怒!小皇孙他只是……”
“他只是什么?”皇后猛地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
“他只是比他那个娘,比他那个爹,都比哀家想的还要精明!还要白眼狼!”
她颓然坐回凤座,笑声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和滔天怒意:
“都当本宫老糊涂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