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美国,四面环海的私人岛屿上,一栋现代主义风格庄园。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泼洒在卧室中央那张大得有些空旷的床上。
高泰明猛地睁开眼,胸口传来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被敲响的战鼓,提醒着他这个生命的真实存在。
这心跳,健康,强劲,却也是他午夜梦回时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重生了,从二十五岁那场最终未能逃脱的死亡终点,回到了十二岁的身体里。
前世短暂的二十五年,像一部被快进的灰暗电影。
他拒绝了家族安排的联姻,那个年少时曾有过些许好感的陈思思,最终也形同陌路。
他恣意、叛逆,用燃烧生命的方式追求所谓的自由,直至心脏彻底衰竭,意识弥留。
在最后那片虚无的黑暗里,一个本该被记忆封印彻底抹去的名字,却带着刺眼的光芒浮现——白光莹。
然后,他便回来了。
带着二十五岁的灵魂,住进了十二岁、刚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的身体里。
与前世不同,这一次,当死神在幼年时期便再次露出獠牙时,他选择了接受一颗健康的心脏。
家族动用财富和资源,为他找到了最完美的配型。
他活下来了,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一条原本可以继续跳动下去的无辜生命。
他从未去探寻过那颗心脏原主人的具体信息,他不敢。
但潜意识里,或者说,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愧疚感,为他构筑了一幅清晰的、血淋淋的画面:一个或许同样年轻的生命因意外或疾病逝去,他的家人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父母失去儿子的绝望,妻子失去丈夫的无助,儿女失去父亲的茫然。
而他自己,高泰明,这个窃取了别人生命成果的幸存者,只能通过家族,匿名赠予对方家庭一笔庞大到足以改变生活的金钱,试图用这种方式,填平内心那深不见底的愧疚深渊。
可那深渊,如何能填平?
每一笔转账记录,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在他那颗偷来的心脏上。
这健康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负罪的韵律。
他提前结束了疗养,做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来到了精英市,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家隐藏着秘密的娃娃店。
他径直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柜子,拂去尘埃,打开了柜门。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精致的娃娃,金黑双色的长发,闭着眼,仿佛只是一个人偶。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她取出,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入盒子当中,留下了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
然后连夜乘坐私人飞机,逃离了中国,回到这座近乎与世隔绝的岛屿之上。
当飞机冲上平流层,窗外是漆黑的夜空与闪烁的星辰时,他打开了盒子。
封印在异国他乡被解除的刹那,娃娃身上绽放出柔和却夺目的光芒。
一个身着素白长裙的身影,在他掌心缓缓站起,睁开了那双灰色的眼眸。
没有初次见面的茫然,白光莹警惕地看着他,随即轻盈地挣脱了他的手掌,悬浮在半空中。
高泰明凝视着她,心中翻涌着前世的记忆。
那个最初称呼他为“明”,性格鲜明、带着几分高傲的光仙子,是如何在契约的力量下,逐渐被他的性格染色,变得越来越像他的影子,最终甚至和其他仙子一样,恭敬地称他为主人。
记忆的终点,是叶罗丽仙境大战结束后,庞尊带走了白光莹,而他们所有人类的记忆,都被无情封印。
他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当白光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他,或许在等待某种契约的缔结时,高泰明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有种超乎年龄的疲惫和坚定:“光应该无拘无束,不应该染上我的颜色,做我的影子。白光莹,在这里,你是自由的。”
白光莹愣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没有仙子和人类在得到她后,不渴望她强大的力量。
她感受不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有任何契约的束缚,自己的力量也确实因为缺乏契约的支撑,而维持在一种“素白”的状态。
庞大的仙力无法动用,只能施展一些微弱的法术,但与此相对的,是她清晰的、完全属于自我的意识,没有受到任何沾染。
短暂的惊愕后,白光莹恢复了她的高傲。
她轻盈地飞起,毫不客气地落在了高泰明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短发上,仿佛那里是她与生俱来的王座。
她居高临下,用清脆而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宣布:“哼,算你识相!不过,既然你把我带了出来,从今天起,我才是你的主人!你的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
高泰明没有反驳,甚至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这样鲜活的、霸道的光仙子,才是他记忆中最初的模样,真好。
于是,这座原本冷清得只剩下仆人的庄园,多了一位极其特殊的小小“主人”。
白光莹不肯住在高泰明为她准备的、那些华丽却如同牢笼的娃娃屋里。
她选中了庄园采光最好、视野最开阔的主卧室——也就是高泰明自己的房间。
“这里,我看中了。”她指着那张大床,“我要睡在这里,每天睁眼就能看到阳光和大海!”
高泰明依了她。从此,主卧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用最柔软的丝绸和天鹅绒铺就的小小“床铺”,紧挨着他的枕头。
每个清晨,总是白光莹第一个醒来,她会飞到窗帘控制器旁,用微弱的仙力按下按钮,看着巨大的自动窗帘缓缓拉开,将那一片无垠的、在晨曦下波光粼粼的海洋,如同一幅巨画般呈现在眼前。
“仆人,今天的阳光不错!”她会这样宣布,仿佛是她恩赐了这片光明给高泰明。
高泰明对此只是默默接受。
他开始动用家族的财富,联系顶尖的微型人偶服装设计师和珠宝匠人,为白光莹量身定制无数华美的衣裙。
从优雅的宫廷礼服到俏皮的现代洋装,甚至还有一比一精确缩小的、镶嵌着真正微小钻石和宝石的珠宝首饰——项链、王冠、手环。
当第一件镶嵌着淡蓝色碎钻的公主裙送到白光莹面前时,她那双向来高傲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无法掩饰的惊喜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璀璨的宝石,尽管努力维持着“主人”的威严,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神,早已出卖了她内心的欣喜。
“嗯……仆人的贡品,还算勉强合格。”她这样评价,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要求高泰明帮她换上。
每当这时,高泰明总会异常耐心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看着穿戴一新的白光莹,哪怕是在素白状态下,也因为这些外在的点缀而更加光彩夺目,高泰明心中那份沉重的负罪感,似乎才能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他做的另一件事,在别人看来近乎偏执。
他请来了专业的团队,拆除了庄园内外所有的监控摄像头。
然后,他辞退了大半仆人,只留下一位负责一日三餐、并不过多打扰的厨娘和那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
庄园瞬间变得空前寂静,除了海浪声和海鸟的鸣叫,往往只剩下高泰明和白光莹。空旷,寂寥,但却符合高泰明内心对“安全”和“隐秘”的定义。
他不希望有任何多余的眼睛,窥探到白光莹的存在,哪怕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近乎封闭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种无声的自我放逐。
庄园西翼的音乐室里,摆放着一架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这是贵族教育的标准配置。
高泰明偶尔会走进去,坐在琴凳上。
但他极少能弹奏完整的曲子,更多的时候,是十指重重地、毫无章法地砸在黑白琴键上,发出一连串刺耳、不和谐的音符。
不像是在演奏音乐,更像是一种发泄,是内心积压的痛苦、愧疚、迷茫和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宿命感,化作了有声的噪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冲撞。
每当这时,白光莹总会皱着眉飞过来,悬停在钢琴上方,毫不客气地批评:“喂!仆人,你制造的这是什么难听的声音?简直是对耳朵的折磨!停下!”
只有当白光莹出声指责时,高泰明那狂躁敲击琴键的动作才会缓缓停下。
他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然后,再睁开眼时,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流泻而出的,便是优美而哀伤的古典乐章,技巧纯熟,情感充沛,仿佛刚才那个制造噪音的少年只是幻觉。
他从未再碰过角落里的那把电吉他。
前世,那是他反抗家族、追求自由摇滚精神的象征。
这一世,那鲜亮的琴身落满了灰尘,如同他内心深处某个已经被刻意掩埋的部分。
这一天下午,高泰明又一次在钢琴上发泄般弹奏出一段混乱的琶音后,又被白光莹叫停。
他转而弹起了肖邦的《夜曲》,忧郁而宁静的旋律在夕阳的余晖中流淌。
白光莹坐在钢琴盖上,晃荡着双腿,听着音乐,看着窗外被染成金红色的海面,突然开口问道:“仆人,你好像很不开心。你拥有这么大的房子,花不完的钱,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里……”
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虽然高泰明从未告诉她换心的事,“……是空的,或者,压着很重的东西?”
高泰明弹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音符出现了细微的断裂。
他没有停下演奏,也没有看白光莹,只是淡淡地反问,声音融在音乐里:“光莹,如果你得到一样无比珍贵、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代价是牺牲另一个无辜者拥有它的权利,你会怎么做?你会觉得……自己有资格拥有它吗?”
白光莹被问住了,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长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无法完全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与道德困境,但她能感受到高泰明话语里深切的迷茫和痛苦。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高傲的口吻,“但我是光之仙子,我想要的,就要得到!至于代价……那是弱者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你可是我的仆人,别想这些没用的问题!”
高泰明闻言,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是啊,在纯粹的光仙子看来,世界或许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他继续弹奏着钢琴,旋律似乎比刚才轻松了一些。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天空由暖色渐变为深蓝,第一颗星星在天际闪烁。音乐声停了,室内陷入一片温暖的寂静。
“仆人,我饿了。”白光莹宣布。
“好,我去让阿姨准备晚餐。”高泰明合上琴盖,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却异常稳定。
他走向白光莹,向她伸出手。
白光莹习惯性地、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姿态,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
他托着她,像托着一缕有了实体的光,小心翼翼地,走向灯光温暖的餐厅。
窗外,潮水一遍遍拍打着岛屿,永不停歇,仿佛在诉说着关于自由、赎罪与崭新开始的故事。